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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钰]我的母亲

时间:2016-09-23 10:22:45  来源:天水新时空  作者:覆盆子  浏览量: ; 字体设置:
热点导读:     我的母亲  ● 王钰     宋代词人李清照有词曰:“守着窗儿,独自怎生黑,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体会

  

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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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词人李清照有词曰:“守着窗儿,独自怎生黑,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体会李清照的词,每次看到我的母亲,也就有这种亲切、深刻的感觉。

  我的母亲虚岁已88岁了,今年身体真不好,关键吃饭不行了,走不动了,耳朵背了,更不能手扶栏杆从六楼走下来在院子里溜达了。整天待在屋里憋得慌,常常爬在窗口东眺西望,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因我们大部分时间不在她身边,都走了,她说一个人很孤独,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真不是滋味,故而心悸不安,尽服安定片,我们很不满意地回答她:“我们每天有事,哪有时间能陪你,你是闲人,我们还有我们的事儿,不可能会常陪你”。母亲无言以对,是的,事实也是这样,我们说的有道理,母亲当然会理解的。

  她的楼下,是一所中学的后院,一溜排高挺清拔、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每当夏、秋,那倾情的蝉“知了知了”的长鸣不已,悦耳动听,母亲天天搬过凳子坐在窗前,静听蝉的高歌,也恰似为她作伴、唱歌、说话。雨天,蝉不叫了,而风声、雨声又会引起她隐隐约约的心事,那过去的事犹如一壶残酒会压在她心头,隐隐作痛。母亲血压高,又有心脏病,如遇一场疾风暴雨,电闪雷鸣之夜,母亲的心脏病急的快要“崩”出来了,便连连服用降压和治心脏病的药物。或者当夜幕降临,母亲又将月亮当成知己,有时整夜整夜不入眠,坐在窗前,凝神地望着窗外那个孤零零的月亮,或者自言自语地对月亮说上几句,月光的清辉洒落在楼下院里,四面静悄悄的,就会强烈地勾起她那人生所走过的历经沧桑的悲凉心境,闲愁却一幕幕地缠绕脑海挥之不去的。每当我见到母亲,她总是说昨晚我又没睡了,睡不着,天快亮之时,我才“眯”(朦胧睡觉)了一会……

  童年、青年时期的母亲

  母亲生于1929年,属蛇的,姓安。母亲的父亲曾是国民党部队的一名军医,擅长外科手术,还从小拜师学过中医,有一套过硬的中医本事,常常随部队东征西奔尽自己的职责,在家呆的时间很少,几乎很少回家。我的舅婆(母亲的母亲)信佛,爱给人讲他的佛爷爷的故事,“诸恶莫做,众善奉行。”是舅婆的口头禅。舅婆共生下姊妹二人,我母亲排二,舅婆重男轻女很严重,生下母亲后因为不是男孩,心情十分郁闷,不久忧郁成疾,在母亲不到三岁那年,舅婆便郁郁而亡,撇下姊妹俩,无人抚养。

  舅婆的母亲(按当地习俗,我称舅太太),便将姊妹俩接来她家,舅太太家庭很穷困,舅太爷70多岁了,给别人干点零杂活来养活一家老小,幸好太爷家有两间门面铺子,面临小镇的街市,舅太太便做起了面食小本生意,面皮、“漏鱼”、浆水面、凉粉、炸油饼、麻花,样样手艺还行。母亲的姐姐比他大三岁,帮“太太”干些小杂活儿,“太太”尤其有一手炸油饼的绝活,前面摆放着一张小方桌,身后是沸腾的清油小锅,只要太太将面揉和好,赶出一个小饼,用手指在中间打一个小洞,从右肩膀的脖根下顺手将面饼往后一撇,小饼就能准确丢在滚烫的小油锅里。有人问:“你不往后看就能这么丢进去”?舅太太说:“王羲之的写字手熟为妙吧”。

  母亲跟随舅太太渐渐长大,也学会了五谷杂粮的做饭本领,又学会了针线活,10岁那年,太爷说他的确老了,给别人家干不动活了,也养活不了姊妹俩了,于是母亲的姐姐13岁给别人家当了童养媳,嫁在离小镇不愿的王家庄,幸好姐姐的女婿在天水城里的电厂当学徒,她的姐姐在婆家生活,受到公公的殴打折磨,16岁那年在城里当工人的女婿(我称姨夫)回家看到情况,将母亲的姐姐接走,从乡下将姐姐接走后,剩下母亲还在“太太”家里生活着,舅太爷、舅太太对母亲特别的好,觉得这个外孙女很乖巧,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拨就能学会,可惜没钱供她上几天学,母亲虽乖巧,但有时还有犟脾气。比如:从小就不听从大人缠裹小脚,舅太爷、舅太太好话说尽,就是不听,为这个事母亲5岁时离家出走过,躲在乡下一户亲戚家,害得舅太爷在东村右寨找了一个夜晚,舅太太也一夜未眨眼。舅太爷、舅太太曾强迫母亲缠裹小脚,舅太太睡觉前强给母亲裹好,乘他们熟睡之际便将裹布扯掉,为此事,从不发火的舅太太拿起扫帚把,将母亲打了一顿,母亲因此在当天下午而出走,躲进山野的一处土窖里,后半夜实在冷,敲开了乡下亲戚家的门。舅太爷叫上左邻右舍的十多个人打着灯笼分头找,终于找见。从那以后舅太太再也不提这事,母亲就躲过了从小缠裹小脚的这一陋习。母亲不但自己不缠裹小脚,还劝姐姐乘早将裹布扯掉,长大后那一拐一拐的小脚女人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干啥活都不方便。母亲的姐姐也学母亲的样扯掉了裹布,气得舅太太干瞪眼,因母亲的出走就是教训,也不敢强迫了、干预了,母亲的姐姐当童养媳临别时,也没有裹成小脚。

  母亲与姐姐感情很好,姐姐走时,母亲牵着她姐姐的衣服哭个不停,使在旁边的人也觉得姊妹俩可怜,也受感动,有人还抹泪。

  姐姐走后,母亲感到孤苦,看到已80岁年迈的外祖父、祖母的凄苦,感到她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于是便央人(请人)给她的父亲写信,外祖父、外祖母也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连自己行动都不方便,还能有什么能力照顾孩子呢?母亲的父亲在部队收到信后,派了他手下的两个兵娃子将母亲带走了。

  母亲到父亲身边,才知父亲已经新续后娘,继母对母亲很苛刻,对待很不好,常常遭到辱骂和数落。母亲的父亲在国民党部队已升为副院长,据说已属于部队的副团级,国民党的部队曾保送他在军事医疗学校培训过,回部队后因外科和中医技术过硬还升官了,渐渐管理部队医院的一些军医和护士,整天很忙。那天,乘继母不在,溜出家门,在医院找到父亲闹腾要将她送回乡下去,说自己宁愿在外祖父、外祖母那里饿死,也不来了。父亲知道情况后,回家与那个继母大吵了一架,从此他的父亲就每天将她带到医院,父亲既为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战士做战伤手术,又是个中医大夫,每当父亲给当兵的做完手术,还要开中西医处方,就将她安顿在中药的药房,与两三名护士抓药,那护士姑娘们手把手教她,有一个姓巴的护士将父亲的中医好处方收藏下来,有时还念给母亲听,母亲虽没上过学,但记忆力特别强,渐渐认识了一些中药和懂些药性,以致偏方。母亲的父亲还利用工作的闲暇时间,常常给母亲讲一些民间的单方、偏方、验方和采用的土办法,母亲一一记在心里,后来她又搜集了一些专治婴儿、幼儿的验方。比如婴儿、幼儿肚子膨胀病,母亲就用“油捻子”喷打等土医办法。母亲以致成为后来的“土医婆”,在哪里曾打下了一个基础。所谓“土医婆”,就是没有正式处方,只有口授中药名的偏、单、验方和土办法,乡下人又称为“老娘婆”。

  母亲18岁那年,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眼看大势已去,舅爷为部队战士做手术很忙,同时驻扎部队也不稳定,流动性大,舅父便打发母亲仍回乡下去了。不久,嫁给镇子上的父亲,走进了我们王家之门,那年的农历的鼠年(1948年)的秋天,父亲用了几根大白洋布(大粗布)送给舅太爷家作为彩礼。

  我们小镇分上、中、下三个街道,但三个街道串通连成一体的,形成一条长长的“长蛇阵”。舅太爷家居住在下街,上街是东头,我家就在上街的中段,院子不大,约有七八分地的面积,是个长方形小院,有祖传遗留下的一溜排六七间土木结构的一坡水的偏撒瓦房,面朝东,面临街道有两间铺面,铺面西面隔有进出院子大门的门洞,但就在这个小院居住着五户王姓家族的人,母亲嫁来时,公婆已去世,爷爷、父亲、母亲一户;五爷、五婆一户;四爷一人一户。四爷单独住在面临街道的两间铺面内,因年迈,铺面只能闲着,没做一丁点儿生意,只是祖传留下的遗产而分给他居住罢了。五爷、五婆没生养孩子,老两口住在刚进院子的那头,五爷还是远近有名的木匠,常常还带徒弟干活,就连几个村庄的神庙都是五爷修盖的,我的爷爷住在一溜排房子的最末头,那间又是厨房,既住人又是做饭之地,我家的爷爷还是个厨师,谁家的红白喜事少不了爷爷的手艺,但爷爷有个嗜好,吸食鸦片,把个家吸得穷当当的。父亲与母亲就住中间两间,家徒四壁,贫穷如洗,屋里还好有一台祖先留下的织布机。母亲就成了这台织布机的主人,母亲嫁来王家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秋天,天水解放了。那年的一天半夜,南北两山枪声大作,一会乱成一片。第二天镇子上的人基本跑光了,躲避战乱,王家老小藏在南山上的水窟窖里,接近傍晚,爷爷下山打探消息,一进街,看见满街都是当兵的,有的见了老百姓打招呼很客气,有的因疲惫不堪睡在街道上,那些当兵的见有人回来,征得同意,才打开大门进去,然后打开铺盖住在院里,爷爷跑在山上才将人叫下山来。

  次日,小镇的人慢慢也下山来了,我们家小院来了两个班的解放军,架起锅灶做起饭,蒸出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和馒头,还先让我们家的人盛饭,并拉起家常。爷爷因是厨师,还教他们的炊事员一些炒菜的小技能,有个炊事员老兵还塞满一锅老旱烟让给爷爷,说这个赛过活神仙,比鸦片烟要好,说的爷爷脸刷的一下红了,其实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事。这些当兵的,据母亲回忆,大都是山西、河南、陕西过来的,河南的多,有一个山西小伙给爷爷拉家常说,他是个“解放兵”,原是山西阎锡山部队的,随部队起义后,是共产党部队的领导教他为谁打仗?现在才明白,他们打仗是为老百姓能吃饱肚子,也不让有钱人期负咱穷人。他们现在还要向西打去,追打国民党119军部队,母亲觉得这些当兵的不伤害老百姓,便为他们补衣服或到河边浆洗衣服,关系很融洽。

  部队在镇上大约驻扎了三、四日,那天半夜,母亲听见院子响动,叫醒父亲,原来部队收拾锅灶和行李准备起身,他们要走了,全院的人也起来送行,三个爷爷帮着也收拾东西,那个炊事老班长还送爷爷一个水壶作为留念。几个当兵的劝爷爷进屋睡觉,并说收拾好东西还不走,等待命令。谁知待人们入了梦乡,次日一早才知他们悄悄已走了,爷爷还很伤感,说这些娃娃真辛苦,养大一个娃娃不容易,打仗万一有个闪失咋办?

  部队走了,满街的老百姓都说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多么多么的好,不几日,小镇上有了共产党的政府,政府组成了支援队,将父亲抽出来,与其它一帮人组成了担架队,要去30里外的盐官镇抬担架,原来部队要向西挺进新疆,路经在盐官打了一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几天后盐官打下来了,一些战士牺牲后埋在了盐官附近,有十几个受了重伤的从盐官抬上来,父亲抬担架时认识其中一个,那就是在我家院子住过的那个山西小伙,血流的很多,看到父亲,想说什么,但已说不出话来,衣服被血染得红红的,父亲回去让母亲翻箱看有什么能行的衣服换一件,母亲拿出了一件爷爷的上单衣,是爷爷穿过的,用粗线织成的白衬衣,既厚又结实,被母亲浆洗的干净,爷爷准备换洗的,父亲拿去换脱那个战士的血衣,母亲也跟着帮换,当看到这个战士的血也灌进了军鞋之时,母亲急跑回家拿来她为父亲已做成的一双布鞋,也给那位战士换了,这双布鞋,母亲回忆说,她在灯下不知熬了几个夜晚,鞋底用细麻绳纳得密密麻麻,结结实实,一天也没穿,准备过年换新的,谁知被那位战士穿走了,那位战士终没抢救过来,与其它十几位战士就地掩埋在我们天水镇城外的沟濠边上。在掩埋时,十几位战士遗体排成一溜,用白大粗布盖着,有几位战士身边放一张低条,有的还没纸条,父亲小时读过私塾,认识字,才知曾在我家住过的那个小伙子名叫王小虎,山西运城人。殓棺时,父亲忍不住还掉了一滴泪,觉得太年青,很惋惜,死在异地很可怜,也从此成为父母谈论的伤感之事。

  新的政权建立,人们欢欣鼓舞,父亲打得一手好鼓,街道上欢庆的队伍一拨一拨的,有镇上的,有乡寨来的,父亲的鼓手总是在队伍前头,“咚咚咚”很有节秦,很有规程的响个不停,父亲高兴地与大家欢庆这改朝换代的好时光。

  建立政权的第二年,爷爷去世了,父亲对母亲说:“大大(当地人称爸爸为‘大大’)没命,共产党来了,这么好的社会却走了。”

  父母安份守己,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母亲操持家务,母亲最大的任务就是为这个小院的大人们织布穿衣,很是辛苦。但母亲性情很高,常常主动还去参加新政权的大小会,那时政府的人还动员母亲发言批斗地主,可母亲说:“地主与我没仇,斗他干啥?”因刚解放政治斗争还没那么残酷,只是惹得政府干部不高兴,镇上的政府曾派农妇积极分子动员母亲也来当积极分子,可母亲不愿干,只是参会图个好奇,听听新鲜事儿。不久,我的舅爷在城里因历史问题遭到恐吓,解放后第二个秋天便一命呜呼,遗骨也没拉回来,埋在城边红旗山的半山腰上。

  随着土改运动,我家分得几亩薄田,划线钉地界牌子那会儿,父亲高兴的像个小孩子,笑得整天合不拢嘴,母亲跟上父亲白天干地里活,晚上还要织布。父亲很珍惜土地,认为共产党给的这几亩薄地来之不易,为多打粮食,无论下大雨也不在乎,戴着草帽也要去地里。秋后的一次暴雨过后,父亲先到地里去了,过了半个多时辰,母亲过河也要上地,刚脱掉鞋子,走在河边,不料一股洪水冲来,将母亲冲倒,卷向河中,恰好碰上镇上几个青年极力相救,母亲才免以一难。

  “三年困难时期”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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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珍爱土地,珍惜土地,可好景不长,随着互助组的不断开展,渐渐进入了人民公社,土地没了,土地归了公社集体化,有了生产大队、生产队。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开始,家里不让做饭,我家的铁锅收走了,就连爷爷曾喝过茶的铜茶炉也收走被砸了,就在他们收走铁锅时,母亲将一只小铁锅藏在草堆里,没被拿走,正好后来还用上了。大家集体在公共食堂吃饭,起初还能吃上饭,后来干脆限量打饭。吃不饱饭,母亲在野外挖野菜,挖来的野菜母亲就用那个小铁锅煮。

  一天夜里,家里正煮野菜,生产大队的几个积极分子突然闯进来检查,原来他们早就注视着我家的烟筒,半夜守侯等待“抓贼”。一个积极分子并狠狠训斥说:“有公共食堂,还生什么火,必定你们藏了粮食,野菜是做样子的。”父亲怕事便让他们搜,母亲不服气,回击说:“食堂里掌勺的,有面子的多舀撒面饭,不但舀的满,大木马勺下面有小勺掌饭,没面子的在大马勺上面小勺刮一下还不得满,正副队长、会计、管伙的这一大帮干部个个吃的圆溜溜的,而尽克扣我们没面子的。”“啪”一个积极分子扇了母亲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你诬蔑人民公社,怎么了,是不是想当现行反革命?搜!”翻箱倒柜,就连枕头也拆了,荞皮子撒了一炕。还挑起院里柴草堆查找。

  到了1959年情况渐渐更遭,尤其到了后半年和1960年初,完成变成另一番景象,已成为十分凄惨的天地,父亲白干干完生产队活,夜晚爬在榆树上偷剥树皮,拿回家母亲用小铁锅焙干,再拿到别人家小石磨上推成面,与包谷芯(包谷棒)荞衣混和而食,一次,因剥树皮父亲的腿被树杈划破流血,加之挨饿,从树下爬下时晕了过去,掉了下去,摔伤了腰,多亏母亲还懂一些药性,母亲在外挖来中草药熬喝,一位好心邻居送了点三七,伤势渐渐好些,但吃进去的食物父亲拉不出来,母亲便用小细棍捅,肛门也捅破,从肛门流出一滩滩血。母亲决定再不食树皮、包谷芯,多食荞衣、野菜。

  榆树皮、野菜,在那个年代可救活了多少人,母亲拼命寻野菜,苜蓿、苦苣,“科劳干”(蒲公英)、芨芨菜、茵陈,凡是能吃的都采来,混和煮吃,母亲说苜蓿是最好的,还有点面气气,为了寻找苜蓿,母亲天刚发亮就背着背笼出去了。农村种苜蓿,是饲养牲口的一种良好饲料,但那个年代成了救命的主粮。苜蓿地里,苜蓿与杂草丛生,当然苜蓿还是较多的,但寻找苜蓿苗时必须要细心,然后用小刀一苗苗铲在笼里,有时也用手掐,有的村庄生产队还派人看守,不让外来的人掐去。

  这天,天刚刚擦亮,视物还不大清晰,母亲一个便走到近二十多里外的姑集村庄偷掐苜蓿,全是弯曲的小路差点掉下悬崖,村外便是一大片苜蓿地,一进地自己先生嚼吃一会,因看不清苜蓿连带杂草也吃下去,自己先安顿好肚子,有了劲再给家里掐,渐渐天大亮了,低头正掐苜蓿时,哪个村庄看守苜蓿地的两个人发现了母亲,冷不防抢去母亲的背笼踩踏坏了,然后一顿鞭杆棍(放羊用的小木棍)乱打,打得母亲翻来滚去,跪地求饶,还叫起了“爸爸”。他们还说:“咱村的人都不敢来,也不敢吃,还有你外来的人敢来掐我们地里的苜蓿,你吃了豹子胆了,真是头往‘撒面饭’里戳,寻着来挨掺(挨打)。”这是母亲第一次挨打。

  儒家说:“无侧隐之心,非人也。”在那个年代,由于个别领导的好大喜功,或急功近利,个人主义的极左思潮十分严重,这就形成了下级奉承上级的追随者,那些最底层的农村干部和积极分子成了他们的捧场者和打手,有的人几乎失去了人性,丧失了人的本性,本来他们也是极左思潮的受害者,然而却成了害人者,人的本性也快泯灭了,甚至连动物的属性都不如了,找不出一丁点人的本性所在了,却成了一只只变态的疯狗,或者说成为弱肉强食,相互争抢食物的“狼性”,这就是同类动物的人却变成了残酷无情,撕咬活体同类动物的“豺狼”。也就在那个年代,苜蓿,这种饲养牲畜的草料,却成为人们救命的一根“稻草”,然而,宁愿喂了牲口,也不让人吃上一口活下来,这就是同类动物的人啊!人!非人也。

  已经饿的不行,加之遭到暴打,处在昏迷之中的母亲,被两个看山的恶魔拖磨在苜蓿地里,来回几个回合,扔在苜蓿地外,然后扬长而去。

  夕阳夕下,父亲得到消息,借了本生产队的一头毛驴将耷拉脑袋的母亲往回驮,在下陡坡的小路上,父亲勒住毛驴缰绳,面对斑烂的晚霞,而蹲地强忍眼泪掉下来,也没哭出声。“好好的世事咋变成这个样儿了。”

  还需说明一点,在我们当地,如果人们饿得实在不行,那还有个办法,就是家家挖备了一些甘甘草(甘草根),熬成甘甘草水可解一时之急,起码缓解生命的危及。父亲用砂锅熬了一大碗甘草水,一勺勺灌进母亲嘴里,才慢慢缓过神来。

  公共食堂,农民从食堂打来的饭不是稠的“撒面饭”了(用包谷面做的稠粥),而渐渐变成稀糊糊了,母亲就用荞衣、苦苣菜搅和在一起充饥,人们的体力渐渐不行了。这天中午,从食堂打来了糊糊汤,不防瓦盆摔破了,父亲先用手往盆里一下一下往碗里捋,实在捋不上了,就让家人爬倒在地一口口添。母亲说,荞衣吃上还能拉下来,包谷棒棒芯子拉不下来,不能吃,但包谷棒棒头可拧下与荞衣同煮吃,或焙干推成面。与野菜混吃,荞衣吃上最大的坏处就是浮肿和全身瘙痒。那时有的人家单纯吃荞衣,而浮肿起来就流黄水,渐渐被肿死。幸好母亲随舅爷抓过中药,还懂一些药性,介绍给大家说要混和吃比较好,苦苣、蒲公英的野菜还有消炎消肿解毒功能,此经验还果真起了一些作用。

  1959年的夏天,生产三队的女社员围圈在社场集体簸麦子,饥饿难忍的女社员乘队长不在,偷吃生麦粒,母亲也随大伙偷吃,往嘴里一放,低着头,开始还不能发出嘴嚼的声音,后来干脆来了个“快捷”吃法,“咯噔咯噔”,队长转过身来已看见了,骂道:“你看你们象驴一样,嘴一张一把麦子。”队长转过去并打发两个正在碾场的青年小伙来监视,有三、四个饿得实在不行的妇女又往嘴里刚一放,队长命令那两个社员从她们嘴里掏出来,并每人赏一耳光作为惩罚,母亲就是其中一人。

  1960年春,父亲与社员耕地种包谷,从生产队仓库提取籽种,父亲嗅觉到籽种已搅拌上了“六六粉”的农药,目的是怕社员偷拿籽种,队长才想出的绝招。但饥饿难忍的人们,哪管农药不农药,父亲乘队长不注意时,另一个社员帮父亲打掩护,偷了一斤多“六六粉”拌过的籽种,因提前将自己的内裤在两腿下用细绳扎紧,将籽种灌进去,然后借故回家取农具,到家从内裤里掏出来。下午上工回来,匆匆淘洗籽种,尽管淘了二、三遍,但那种农药味始终摆脱不掉,急急用石舀撞烂熬成包谷面汤汤,全家喝了下去,谁知睡到半夜,母亲昏昏沉沉,一会便呕吐,浑身发抖,父亲赶快熬了一大碗甘草汤喝了,熬到天刚放亮,母亲才入睡,那一次母亲几乎丧命。

  从那次后,父亲宁愿让家人多吃荞衣、野菜,也不偷农药拌过的籽种了。

  1960年秋,秋田长势还算良好,满山满川密密麻麻的包谷林成为一道绿色世界的美景,然而,挨饿的人们却眼巴巴的看着已吐红穗的包谷棒子垂涎三尺。

  那天,我们生产队三队的三十多名妇女在包谷林地里拔黄豆,饿得实在不行的几名妇女乘队干部不注意,偷吃生黄豆。母亲偷偷避过人溜进包谷林另一处,搬下了一个嫩包谷,三下五除二剥了皮,狼吞虎咽啃起生包谷,母亲正啃的津津有味,一股旋风似的棍落在她身上,母亲赶快丢下包谷棒没命的跑,没跑几步被那个看山的家伙赶上前,一把揪住甩倒,举起小木棍浑身上下乱打,母亲呼天喊地让“饶命”,哪家伙稍停顿片刻,指着母亲骂道:“我让你吃,吃死你!”此时爬起又跑时,被那家伙的一棍又打来,正好落在一株包谷杆上,那株可怜的包谷杆多半截被打断飞起来,“嗖”地在空中旋转了一下掉落。母亲说,多亏这株包谷杆替她挨了一棍,救了她。那家伙还是不放过又追来,幸好干活的其他妇女闻讯跑过来,燕俩妈、桃花子妈等几个妇女一把将那家伙从后腰紧紧抱住求情:“他杨爸,算了算了,人饿得已经不行了,再打就死了”。“死了,死了才活该。”那家伙才愤愤收步,母亲乘此而没命逃掉。那家伙用棍凶狠狠地指着她们骂道:“你们都听着,谁要再偷吃生包谷,我苍保子这根棍不饶人,决不答应,我就让你们吃个够。”然后双手将小棍架在后脖颈上气呼呼地走了。这里说明一点,母亲挨打之时,其它一些妇女在另一处也听到,吓的只是发抖,因她们也挨过这个恶棍的打,不敢过去劝说,只有几个较胆大的冒着“斗胆”去劝他。

  那夜,黑沉的夜,母亲呻吟叫疼一夜,哭泣一夜。次日,父亲到华岐公社谢家山的亲戚家要了点三七,熬给母亲喝了。从那以后,母亲后脊梁骨留下了后遗症,佝偻着,直不起腰,至今遇到天气变化而疼痛不止。每当母亲谈起这件事,很痛苦地说:“在那个年代,我们家与人无仇无怨,那个家伙为啥那般凶狠?为了一个生包谷棒子,真想将你一棍子打死,简直是疯了。”母亲还常常教诲我们子女要与人为善,多做善事,就有好的报应。那个年代打人者结局都不太好,尤其那个家伙打了多少妇女。他手不离那条小木棍,并当众将那条木棍舞来舞去,如耍杂技,走路他将那条木棍拿在身后如捣蒜,他说他两天不打人手就痒痒的,只要发现有偷粮者就打,打得你跪地求饶他才满足。村里本来有个年轻寡妇想嫁给他,看到那个德行,便也狠之起来,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政策渐渐好了,他不当“疯狗”了,可人人恨之入骨,谁还愿意理他,也有人讽刺问过他:“你那条木棍可以进博物馆了?”

  岂不?在哪个年代,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家伙”,履行着他们所谓的“职责”。在地里发现有偷刨吃生洋芋、搬生包谷、吃生麦粒、生黄豆者就打,打打打……

  在路上、在路口围追堵截从地里干活归来的社员,进行搜身,摸人家的裤筒、让脱袜子、脱鞋子、翻衣兜等,甚至让妇女连裤子脱了查粮,只要有几十粒粮食一旦查出便打。

  话说到1974年腊月二十三,人们擀饭准备过小年,父亲担水时路过生产队饲养圈,发现一人躺在饲养员炕上无奈地只是哼山歌,回去告诉我母亲,母亲有了怜悯之心,将做好的稍子面打发我给他端了一碗,我责怪母亲这么香的洋芋鸡蛋稍子面为何要送给他?母亲说:“你才十几岁的娃娃知道啥?人在做,天在看,恶人已走到这一步了,我们还计较啥?”母亲还说:“你记住,他做他的恶,我们做是给我们修路,恶是恶,善是善,各有各路。”我不情愿地送了去。曾记得,当我将稍子面倒进他那脏兮兮的碗里时,可能良知被发现,人性已被唤醒,也可能即想到对不起人了,也可能意识到行恶作端他竟落到这般地步?也可能……总之,手也抖了,竟然掉泪了。后来生产队解散了,饲养圈也拆了,他无处栖身,被赶到大队社场(生产队将各生产小队集中在一个地方,各小队划片各自集体碾麦,包谷上架储备藏粮等之地)一间废弃小房子,这间废弃小房子曾在大集体时,是圈过看护院子的两只大黄狗的地方,他卷起破絮的铺盖搬了进去。

  1975年的冬天,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空旷无人的社场,风把那间狗窝茅草大把大把撕下来向空中扬去,狂风怪叫着,怒吼着,咆哮着,也把雪花冷森森的打在他脸上,冻得他浑身发抖。终于在这个老天爷发怒的风雪之夜冻饿而亡,结束了他恶行有报的因果。

  也就在母亲被挨打的那年秋天,母亲躺在炕上只是呻吟,那时,不出工者,食堂不打饭,母亲的饭几天没打上,父亲便挨到夜幕刚刚降临,偷偷钻进包谷林,先是生啃了一个,然后搬了三、四个棒子,插在裤腰带里裹紧,用上衣掩盖,走在半路被另一个看山的堵截住,厉声喊道:“拿出来!”并高高举起鞭子,父亲即下跪求饶:“你放过我这一回吧,娃他娘已被打了一回,受了伤躺在炕上,吃不上饭快不行了,实在没法了,你曾记得过去我们家境好的时候,你家困难借过我家二、三次包谷面,有几升吧(一升七斤面),你没归还,我们也没要过,在这点上,你能给点面子吗?”那个看山的放下鞭子,“我给点面子,不打你了,但偷的包谷必须掏出来,交给你们三队的干部处理,再扣你家的饭。”父亲求饶说:“他武爸,饶了吧!大家称你‘代王爷’,‘山代王’啊,我知道你干啥认真,但我们俩家有交情,你难道就不记一点情吗?不给一点面子吗?”“不行,”说时即一把抓住父亲的衣服,从裤腰里搜出那三、四个包谷棒子,并押着父亲走到生产队队部,交代给队干部,次日,食堂扣除了全家的稀饭,父亲上地干活干不动了,收工后,队长沈X X、伙委主任武X X组织社员召开批斗会,吐唾沫,父亲脸上唾沫沾满了,接着又组织积极分子(积极分子也算干部,能在灶上吃饱饭,有力量)将父亲“摇铃”惩罚,就是将父亲圈在中间,你推一把过去,又搡一把过来,终将父亲摇倒在地,天旋地转的,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受了委屈的父亲,回来躺在炕上,让母亲不要点灯,一言不发……

  1960年冬,呼呼的北风夹裹着飘舞的雪花下个不停。说也怪,这年的冬天也特别冷,滴水成冰。夜幕扯下,那晚雪停了,几天的大雪映着月光,白皑皑的照得每个院落瓦顶如同白昼,朔风如刀割一般从人的脸上刮肉。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黑灯瞎火,饥饿难忍的人们,加上冷冻,如蜗牛一样更是瑟瑟发抖,冷清的月光从格棂破纸的窗户映出,东倒西歪着不同暗淡的“侈相”姿势,窗户上那破了的格棂纸被风吹得“刷刷”作响,如浑身发抖的人一样在挣扎着,呻吟着,颤抖着。有的人只是一个奢望,就是尽快死掉,免受痛苦。

  在那漆黑的夜里,在那寂静的夜里,小镇上的左邻右舍,谁都能听到断断续续地,冥冥约约的地一声声哭泣声,或微弱地呻吟声。自挨饿的日子到来,有相当一部分人饿死的饿死,奔走他乡的奔走他乡,有的为讨饭,冰饿死在半路。

  父亲在野外剥榆树皮时,走在田间野外的小路上,看见有的人背着背笼和布袋,背靠小路的山崖而躺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讨饭棍,可人的眼睛仍大大的睁着,拉了一把才知已死了,父亲便用手慢慢揉搓着,将僵硬的眼皮给闭上,才离开,因饥饿,他也无力将人埋掉,一路走来,心里默念着,“愿你转世时再大逃亡,不要来这里,该到陕西去。”也有相当一部分妇女沿路乞讨真去了陕西,有的嫁在了陕西,将这儿的儿女和丈夫丢弃,全然不顾了,都逃她们的命去了。有一亲房的媳妇曾约母亲也去陕西,“陕西再嫁一次,只要有口饭吃,命活下来再说,不能在这儿等死,上街、中街、下街的安X X、武X X、刘X X等多少人去了陕西,来信说不仅命活下来,还另嫁一汉又养几个娃儿了。”母亲故意问:“怎么走?”“在北道埠爬上火车,到宝鸡就好了,只要到陕西边界,摆脱甘肃,命就活了。”尽管那亲房的媳妇多么动员,母亲决不抛下父亲和儿女去自己活命,宁愿饿死也不去。哪亲房媳妇丢下丈夫和儿女果真走了,到陕西的蔡家坡嫁给一人家,又养了一堆孩子,甘肃生活渐渐好些后,她回乡看望原儿女,谁知有一儿一女已饿死,剩下一儿子她哭闹要带走,被原夫痛打一顿,她只能又跑回陕西去了。至今再没来过,这是后话。

  也就在这年的腊月,临近年关,饥饿的人们,连命都难保,哪有心思准备过年。我家也将要经过一个凄惨和让父母难忘的日子。我的一个姐姐已整整11岁了,因饥饿浮肿之后不久便流黄水,母亲将晒干准备过冬充饥的“科劳干”(蒲公英),车前草冲洗后,大概用砂锅煮了,然后用石舀捣烂如泥,敷贴在肌肉上消炎清毒,谁知道越贴黄水越多,母亲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日愈严重的女儿病情,哭干了眼,哭声也无力出声了。腊月二十六日,父亲从公共食堂打来的稀饭让姐姐喝,可姐姐只喝了几口就不喝了,她说宁愿饿死也不喝,要让给母亲喝,姐姐说她快不行了,喝了也是白喝,还是母亲喝了,还能蹦挞几天,也能喂活弟弟(指不到三岁的我),姐姐还说:“妈妈,我摸到弟弟的脚了,以后他的名字叫脚脚吧。”母亲端着碗哭着说:“娃儿,我按你起来,这半个月以来食堂打来的稀糊糊还有点面气气儿了,我让你弟弟多喝了,偏了心,耽误了你,让你饿成这个样子,我后悔了。”姐姐说:“妈妈,多照顾弟是对的,我是个女子娃,迟早是人家的一口子人,弟弟才是我王家的根。”一句话刺痛了母亲的心,心如刀绞,是啊,挨饿以来,母亲把心偏在了照顾我的身上,将姐姐有些疏忽,哭啊,哭,“娃儿,原谅我吧”!母亲只是哭。无奈的父亲蹲在炕头,脸如石膏一样的僵硬,只有嘴唇微微在颤动,当听到女儿说了一句“弟弟才是王家命根子”时,眼泪扑簌簌一下子流下来,落在他那长久没有刮过的浓厚的胡须上,于是又变成脏兮兮的黑水滴在了那又脏又臭又压满补丁的衣服胸口……父亲是坚强的。母亲曾说过,“你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遇到天大的难事,只是不吭声,有时只是流泪,但从没见他哭出声来,是个男人家。我不像你爸,我会呼天喊地的哭出声来,掏掏心窝子的亏欠。但你爸还说,就是天塌下来,一手要撑天,一手也要刨着行走,前面的路(探行路),还得走下去。”也就在这腊月二十八的晚上的后半夜,离黎明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姐姐终熬不住病魔的折磨,我可怜的姐姐断气了。

  “娃他爸,孩子走了,叫个人吧。”

  “谁能来呀,家家都成这个样子。”

  “那个朱撒饭是个善人,叫他来帮帮你吧。”

  朱撒饭真的来了,他饿的有气无力,脸色成了一团紫菜,来时先吃了几粒生包谷,他还告诉父亲一个秘密,在生产队社场干活时,用鞋框框装一、二把包谷粒、或麦粒偷回来积攒,用旧布包了藏在茅厕里的粪土里,谁也搜不到,饿的不行了拿出来吃上几粒生的,还能救命,让父亲给谁也不要说,仿照他的办法去做,关键时先救救命再说。然后,朱撒饭劝慰哭泣的母亲,不要太伤心,不要哭坏了身子,还要往小的娃儿脸上看,能活一天算一天。朱撒饭帮母亲给姐姐再穿套了一件旧衣裳,用破布大概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就擦洗了姐姐身上的黄水,父亲伤心的不敢碰姐姐,只是蹲在地上抱头流泪。一会儿,朱撒饭背起姐姐,临走时拿了院里的一把小铁锨……

  天大亮了,朱撒饭回来了,母亲已哭得半死,朱撒饭说,“你这样再哭死,我可再不去送你了,我也背不动你,你的姑娘背在半路上,我背不动了,背靠崖歇了几歇,气都喘不上来了,好不容易背到‘死娃娃沟’,用锨刚铲了半截坑,饿狗来了,用铁锨赶跑了,好处我还有点力气,不然埋浅了,狗就揪出来了,你再不能哭了。”

  饿的面黄饥瘦的左邻右舍也闻讯我家遭了“瞎事”,拖着身子来看望,劝慰父母亲,好话都说了一大堆,但就是没人说给你一点吃的。

  晚上,呼呼的北风更是凛冽,更是寒冷,朱撒饭又来了,瓦罐提了点麦面糊糊,原来他又从茅坑里掏出私藏的麦子,用石舀掏烂,用砂锅熬了点送来我家,用一种非常强硬的口气让母亲喝下去,在我家遭难中,有这样一位好人、善人,母亲常常在我面前唠叨不休。朱撒饭至今已快90岁的人了,身体还硬朗,儿孙满堂,一个孙子“金榜提名”,在享受天伦之乐,人们说,在那个年代,朱撒饭帮人埋了好几个“饿死鬼”,行了善,现在有好报,应该的,应该的。

  1961年,春节刚过不久,朔风还是凛凛冽冽,但已不是那么“狂妄”的吼叫了。那天晚上,父亲被生产大队叫去开会,母亲因病没去,多半夜父亲未回来,母亲急坏了,以为父亲不知又犯了啥了,是不是人家在“整”他,家里刚遭过姐姐饿死的“瞎事”,母亲不仅挨饿身体已撑不住,加之精神打击,躺在炕上几乎不能动弹,她喊叫隔壁五婆(五爷也开会去了),要五婆去会场打探消息,五婆刚走出大门,父亲回来了,父亲一进门,脸上便带着另一种颜色,三两步走进屋来,嘴里不停地在念叨“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两手合拍一下,又重复说着,如范进中举那样有点颠狂。母亲看到父亲这个大不相象的样,不禁浑身战栗起来,“是不是又斗了你了,往脸上吐唾沫了,或者人家捆你一绳了”(那时随便捆人是常事)。母亲问了二遍,父亲才说:“没”,“那咋了?”父亲突然发出吼哭声,如一只受过伤的狮子那样,又如饿的不成体统的“野狼”那样,一下子号淘大哭起来,伸长着脖子,好象要把肠子的五脏六腑倾吐出来。父亲的嘴唇颤抖着,胡须也颤抖着,从眼睛里滚出来的泪珠又从胡须上滚落下来,脸憋的通红,肿胀肿胀的发紫着,本来已饿瘦的一张不成型的脸。已变得更加难看,是丑陋吗?不是,他是在想说什么,但一时哽噎在喉咙里急忙发不出来,半晌,才失声断气地抽泣着:“娃—儿—呀,你—走的太—早了。”母亲让他歇一会,父亲又号淘哭起来:“娃他妈,北京的——毛主席——知道咱们挨饿了,我们有救了。”接着,父亲又跪在地上,面对屋里正中央大古旧方桌上墙贴的毛主席像磕头如捣蒜:“毛主席,你咋知道我们在挨饿,还是你老人家好,过去你给我们穷人分土地,翻了身,现在我们穷人又要翻身了,不挨饿了,哪个省上姓张的坏书记已被撤了……”

  原来父亲去生产大队开会,会上传达了中央《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和西北局会议在兰州召开,撤销了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的职务,由中央派来的汪锋接替,还要求农民放大胆说如何挨饿的真话。这次会议对甘肃人民来说,的确是一次“救命会”,也传达了《关于当前粮食工作的安排意见》,甘肃还要从外地调进来一批粮食,挽救甘肃人的生命,解决农民最关心的吃饭问题,父亲给母亲说,传达时会场上哭泣一片,甚至当场有人站起来喊口号:“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母亲听到好消息,忍不住也哭将起来:“我的可怜娃啊,……”

  次日一大早,很冷很冷,太阳还没出来,东山的天上几片浓云已衬上了浅浅霞红,母亲乘父亲还在睡觉,便挣扎着,拖着身子来到河边,望着河对岸的一条山沟,究竟站了多久?母亲已记不清了,然而只觉得河水也在为她呜咽哭泣,对面的青山好象也带着哭声,“可怜的娃啊!你咋走的这么早……”

  几天后,公共食堂不做饭了,而将包谷面称好发给每家自己做,这时有的人家才借锅或用砂锅做,此后我家还领来了“康复散”和少量的粮食,还鼓励农民开荒种地,日子渐渐好起来……

  这年的春天,入夜时分雷雨大作,“轰隆隆”的雷声如在房檐下、窗户上打滚滚,惊醒了小镇上所有的人,有的人家打开门窗,故意想让“雷神爷”进来看看,天神会上报玉帝的,这里的人太可怜了,该赐福了。

  雨后不久的日子,阳光暖了,吹起了和煦的春风。我家一进大门靠院墙的那棵垂柳已依依了,柳梢如秋千轻轻开始浮动了,来往飞舞戏耍的燕子盘旋在柳树周边和房檐下,啼啼鸣叫着,向人们报告春天来临了……

  “家门不清”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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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家门不清”啊,母亲常常对我这样说。

  说来话长吆,母亲养了九个孩子,结果只活了我们兄妹三个,其它几个在半路都夭折了,一次次的精神打击,使母亲得了焦郁症,或者抑郁症,更准确地说心脏上出了毛病。

  母亲鼠年进我们王家门后,“牛”年的秋天,生下我的哥哥,长得胖乎乎的,一副圆盘脸,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眼眶里非常透亮,如秋水,如一对宝珠,谁见了让人可爱,只要母亲抱出去,左邻右舍,甚至乡里村寨来镇上赶集的人,看到孩子都要逗一逗,抱一抱,亲一口,谁不夸赞孩子多么多么的“心疼”(当地土话,漂亮),很让人喜欢的。哥哥也聪慧伶俐,记忆力很强,只要大人说过的话,嘱咐的事,他都能一字不漏的按原话说给你听。

  1953年的秋雨连绵,我家后院茅厕一堵后墙倒坍,五爷说刚倒了的墙不看日子可以就能捶打垒起来,父亲非要看个日子,结果父亲找了个阴阳,阴阳先生说不可动土,动土就可犯“太岁”、“太岁”为凶神,谁也不敢惹他,所以那里暂时还不利,太岁当虎卧,动土会带来灾难,五爷就不信这个邪,偏要动土看它太岁有什么能耐,五爷是长辈,父亲犟不过,叫人帮忙几天便将后墙捶打垒了起来,时过不到半年,我这个哥哥的一对明亮的眼睛开始长“雾障”。母亲曾给我说过,你哥哥的眼睛里长“雾”,人在看着这层“雾”就从下往上长,眼睛不仅长“雾”,还眼眶疼痛,伴随着头也疼,叫唤不止,几天的功夫,这层“雾障”就将他的眼睛全“屏敝”了,可怜的哥哥爬住墙摸着走路。一次,母亲将刚做好的饭端在他面前,回头去给他取筷子,哥哥以为碗边有筷子,摸着取,右手摸在汤碗里,手被烫伤了,父亲责怪母亲,母亲也后悔哭个不停。哥哥看不见,摸着走出大门,街上的孩子见他成了瞎子,都不与他玩了,哥哥急的便自己摸着挖土面面,孤独而可怜兮兮的。

  哥哥没了眼睛,把黑了当白天,把白天当黑夜。夜晚,父亲抱在怀里哄他睡觉,给他讲故事。那个时期,请来树林郎中,先生说谁也没办法,瞎了不可能再复明,只开了两副中药,父亲又去卫生院请大夫,五十年代初期,卫生院才刚刚成立,缺医少药十分严重,卫生院来的大夫也束手无策。白天母亲忙于干活,晚上抱着哥哥哭个不停。有人出点子说,用舌头舔眼可以治眼,父亲信之,父亲只要上地回来,先用凉水将口漱净,就抱着哥哥舔他的眼睛,一口口的漱水,一次次不停的舔,“疯狂”地舔,恨不得把他眼睛里的那层“雾”一下用舌头挖出来,让他看看这天空是蓝的,树是绿的,夜里黑的。母亲一有空也为哥哥舔眼,母亲舔时泪流满面,眼泪“叭叭”滴有哥哥的脸上,若得哥哥不让母亲舔。父亲埋怨母亲不要这样为孩子舔眼。

  就这样舔啊!舔,盼望他的眼睛能奇迹般地亮了,将那层可恶的“雾障”快快“刮”走,可一天天过去了,哥哥的眼睛仍然被那层“雾”死死缠着,如魔鬼一样揪住他的眼睛就是不放……

  哥哥瞎了眼的一年多,也就是1954年的秋天,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只说他头疼,哥哥不吃饭了,第四天头疼的厉害,突然发起烧了,到后半夜烧得“滚烫滚烫”,尽管用凉水摆了的粗大布毛巾敷在额头上,但发烧持续不退,天刚露出一点鱼肚皮,父亲敲打卫生院的门,然而始终叫不开,又请来街上的中医先生,中医先生说:“中药太慢。服了也‘叫不上快’”(当地土话,就是来不快),但也开了一个方子,可父亲在哪儿去抓药啊,好不容易熬到天大亮,敲开卫生院门,医院医生说,没有盘尼西林消炎。父亲垂着头回来眼睁睁看着孩子,脸颊已烧得绯红绯红的,孩子开始说胡话了,父亲只是叹气,那时家里太穷,也再想不出其它办法,也就在这天上午十点多,我可怜的哥哥死在母亲怀里,当人要从母亲怀里拉开准备送在野外埋掉时,母亲已失声痛哭,死死抱住孩子不让人拉开,左邻右舍几个帮忙的人硬是搬开母亲的手,从怀里夺走,母亲如疯子一样跟在其后,才被人死死拉住……五爷是木匠,找来几块薄板板,钉了个匣匣,可怜的哥哥不到六岁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路,这是母亲第一次受到的精神打击。

  事后,母亲对五爷很是不满,责怪他犟着捶打垒墙惹的事,五爷却反辩地说:“不是因墙惹的祸,是我们这里缺医少药太严重,我们也太穷了,孩子得了病,没钱没药没医生,等着让孩子的病好,不治能好吗?太岁在哪里?你见过它是啥样子?”母亲反驳说:“你还倒有理。”

  1956年的腊月,生于1951年的第二个哥哥也突然得病而亡,这是母亲第二次受到精神打击。

  那天,母亲打发他去供销社灌煤油,给了五毛钱,他打来一瓶煤油,一进门将煤油瓶和剩余的一毛钱放在桌子上,只说他头疼,爬上炕就睡着了,母亲只当是感冒了,掌灯时分叫醒他吃饭,他说头疼不想吃饭,母亲以为感冒,熬了点生姜葱花汤让他喝了,让出汗治感冒,但他继续又昏睡去了。到后半夜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咳嗽几声气就喘不上来,脖子根好像被人双手卡着似的,大家手忙脚乱给他抚刨胸部,但还是无济于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就这么快。究竟什么病因?母亲至今回忆说,真不清楚,只说娃那天出去,路上可能碰上什么“泼神恶鬼”了(凶神野鬼的意思)。

  1960年冬,我的一个姐姐因饥饿而亡。

  母亲几次的精神打击使她患上了抑郁症和心脏病,1963年秋,我的弟弟诞生了。母亲怕弟弟再有个什么“闪失”,将弟弟整夜整夜往天明抱着,不离她的怀抱。二个月后,突然没有了奶水,母亲抱在怀里,整夜只是哭泣,说她的可怜娃没奶水会饿死的。天一亮,抱着孩子东家进,西家出,“求爷爷告奶奶”,让有孩子的母亲将她的奶水让点喂给她的孩子,有的人家一次、二次还行,但次数多了就拒之门外。只有安望有家的她姨姨不嫌弃,还主动来给孩子喂奶,真是个好人。好不容易熬到一岁,耳朵患上了疾病,没钱治疗,孩子整夜哭泣,母亲怕被人将孩子刁去似的,昼夜紧紧地抱着不离手,幸好有个社教工作组的女同志蒲春花知道了,她拿出工资在卫生院为我弟出钱治病;耳朵终于治好了,弟弟在艰难困苦中终熬过来,终于长大成人了,但落下了一只耳朵变小了的病痕。

  母亲最怕孩子说头疼,因已有两个孩子因头疼而丧命,那时,小小年纪的我,常常听到母亲给别人的诉苦,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逢人就说她的孩子,说得次数多了,别人也不愿理她了。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因而即使感冒头疼也不会说我头疼,怕刺激到她。

  1964年我的第一个妹妹出生了,可长到1967年,又是个临近年关的腊月二十几,突然患急性肺炎而亡,记得那天晚上,从镇卫生院请来一位大夫,姓雷,人们称他雷院长,院长说是急性肺炎,只打了一针庆大霉素而再就叫不来了,眼睁睁的看到妹妹又死在母亲怀里,而母亲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悲痛欲绝之时,在大家的劝说下,又想到肚里还有个孩子,强打精神挺住。三天后,边往碗里淌泪边吃着半碗饭,好不容易挨到分娩,结果生下这个妹妹后,母亲患上了奶头之疮,一个中医大夫用了皂刺、三棱、莪术、红花等破血之药,攻破疮浓才疼愈,几乎疼得丧命。

  1968年春天,我的第二个妹妹终于出生了,母亲怀孕期间遭到精神刺激,妹妹一出下来就疾病缠身,母亲视为命根子,与父亲商量买掉家中的粮食,宁愿全家挨饿,也要为妹妹治病,吸取原来的教训,孩子有病再没钱,也不能“眼瞅”着等病好,那就等于让孩子等死,妹妹一旦有病,尤其说头疼,即向左邻左舍、亲戚等借钱也要到城里为孩子看病,终于使妹妹存活下来。

  母亲共生了九个孩子,还有一个刚生下来三天后因病而亡了,留下了我、弟弟、妹妹兄妹三个,每当谈起孩子的生死存亡,母亲总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般情况下我不让母亲伤心,尽量避免谈起过去的事,刺激她的神经,让她活得爽快些,这也是我作儿子的一种“孝”行吧。

  晚年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虽有儿女,但母亲总感到有一种孤苦,儿女再好,总没有老伴的陪伴那种感受存在,有时话不投机,或喋喋唠叨,儿女嫌烦还会顶撞或者碰回去,甚至发脾气,耍态度,母亲也不计较儿女的过分,事后照样如故。

  父亲去世了的那年,母亲才是五十三、四岁,体力还行,母亲为弟弟一家操持家务。那次,我回乡下,半夜起来去茅房解手,发现母亲一人在院里剥包谷皮,好大的一堆包谷,几亩地的包谷搬回来,母亲默默无怨地承担着剥皮、编辫(上架用)的任务。当时,从前院到茅房的后院,我只觉浑身透凉发冷,风从脖子、耳根感到如剃刀刮汗毛一样的强硬。毕竟已是草木凋零的季节了,秋风虽不像冬天那野兽般的吼叫,但已没遮拦的打着响亮的“唿哨”,后院的一棵老榆树叶挣扎着抖抖作响,感到是那么的凄凉。快到深秋了,周围一片寂静,月光在走动浮云的遮拦下,是那么的暗淡,母亲还在深夜里劳作。上完茅房,我只问了母亲一句“咋还不睡觉?”她说:“地里我干不成,家里能行。”我没多想,爬上炕头拉过被子仍蒙头大睡我的觉去了。

  次日一大早,我一觉醒来,听见母亲在厨房与来的邻居说话声,啊!母亲一夜没睡,早上还想着为我们做早点,心头才有种说不上的一番滋味。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回家,刚进门,看见她戴一顶草帽,穿的脏兮兮的,正在院里拿连枷一下一下正打胡麻,当转过身发现我在她身旁时,忙放下手中的活,笑吟吟接过东西,并说:“今早喜鹊在咱门口柳树上欢叫,知道你今天要来了。”然后到厨房为我做饭。到了傍晚,她又举起连枷,当时我说:“放下,让弟弟和她媳妇干去”,她不高兴地说:“人家割回来也好的很,我帮他们干一点是一点。”到深夜我朦朦胧胧听见“啪啪”连枷连连的落地声,此时,我完全清醒了,啊!母亲已干了多半夜的活,再也睡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跑到院里夺过母亲手里的连枷要干,母亲生气地说:“你工作多年了,你干不了,睡觉去,我身体还行,就是腰当年被那个坏家伙打伤,干一会腰就疼痛,但还行,干一会我就吃几粒筋骨痛的杜仲胶囊,还能坚持干完。”母亲执意要我睡觉去,我怎睡得着,拿起另一个连枷,坚持要干活,母亲这才说:“你干不了,不信了你试试,干一会你去睡吧。”

  我的确干不了,举起连枷一下一下甩打了不到二十分钟,感到无力举起,腰也感觉有些酸困了,蹲地歇息,看到母亲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甩打,一瞬间,当母亲高高举起木连枷之时,明亮的月光之下,在地上映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身影,啊,人说世上的母亲真伟大,母亲真慈祥,今晚才真正有这种感觉!我有这样一位母亲心里感到能不值得自豪吗?过了一会,陪不住母亲,月亮好像也疲了,也想要钻进周围的云里休息,再过了一会,一片片浮云真的聚扰在月亮身边,渐渐地月亮在云缝里疲困地挣扎着坚持奔走,但总是一会明、一会暗,甚至一会还会被厚云遮住,然而月亮总是感到它的什么任务没完成,总是要拼命朝前走的,穿过云的月亮把柔和和清澈的光辉洒满这片村庄、洒满我们这座祖先遗留下来的宅院,显得是那么的神秘、温馨,含情脉脉的一种魅力;当月亮被厚云遮盖住时,这座宅院又变得那么暗淡、孤独、寂寞无奈,幽怨和惨冷。使我在感情方面既得到满足,又是那么的让人伤感,刺痛人的一根根痛苦难忘的神经。凝望着惨淡的月,使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词句,是啊,秋月总是要带着那无限的哀愁,孤单的、凝重的拼命的“生存”着。母亲的一生就象那在云层里挣扎的月亮,遭受了多么大的磨难。有谁知她心中的痛苦,有谁知她承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除生活上的困苦凄惨外,尤其那儿女一个个夭折,谁能理解?恐怕我这个当儿子的也没想过母亲心里是那么的阵阵刺痛的感受,也没想过她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精神世界和心灵深处的凄惨,也没想过她怎么煎熬过来的?更没想过 遭受打击的一夜夜,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我扪心自问过几次?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仰望月亮的行踪,如母亲的一生,“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隐隐迢迢”。“流水落花春去也”,“渐霜风凄紧”,“叹苦事踪迹,泪洒沾衣和南河”。母亲的一生真是生生世世、夜夜朝朝、点点滴滴、酸酸楚楚,风雨折腾,只似今宵,再用一个:怎一个“愁”字了得啊。

  弟弟的媳妇生了四个孩子(一个七、八个月流产,一个刚生下身亡,两个已长大成人),都是母亲伺侯“月婆子”,洗衣做饭,端屎倒尿,就连生孩子时的血裤子,母亲也不嫌弃一遍遍浆洗干净,无怨言、默不作声地完成她应尽的“义务”和“职责”。

  我帮弟弟买了一台大型榨油机,在临街面的铺子营业,每当逢集,排队榨油的人多,母亲总是笑吟吟地拿着水烟锅,端着茶杯送到顾客的手里,村寨的乡下人到镇子上赶集,总是背着胡麻、菜籽到我家来榨油,“哪里有个王妈妈、王婶婶太闲事(殷勤、态度好)了,总有种象亲戚的感觉”,所以曾一段时间我家榨油的生意红火。

  母亲在乡下,也是乡亲们称为的一位“老娘婆”,母亲的父亲曾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位军医,尤其擅长中医,母亲从小耳染目濡受到熏陶三年之多,母亲常常被周围的乡亲们请去“接生”,母亲一生在当地不知接生了多少婴儿,她也说不清。在当时农村医疗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不仅义务当起“接生婆”,而且对刚生下的婴儿或幼儿治疗上有一些土方经验,采用的单方、偏方、验方等基本上还有一些效果,曾救过好多患儿的生命。比如患儿的肚胀疼痛、啼哭不止,就用“油捻子”煽打,有马牙的,有脐风的、或呼吸气管上有毛病的等就用几片生姜从额头上的穴位一下一下“压”,或用艾灸,或用几样单方、偏方的中药在茶罐里煮服,说也奇怪,母亲的这样的土办法,患儿的病也就好了。一次,我发现母亲给一个患儿治病,这个患儿已半岁多了,三、四天子肚胀如小鼓,孩子哭叫厉害,孩子家长送在卫生院,在额头上扎针挂液体,二、三天过去了,肚胀仍不减轻,家长急得团团转,准备送进城。有人提醒让我母试试,那天,孩子抱来我家,母亲责怪家长这么小的孩子敢在额头上扎针输液,然后让家长将孩子平放在炕上仰躺,肚脐上铺了二张黄膘纸,用麻纸搓成了一个个小棒棒,点燃了一盏清油灯,先用清油灯在孩子肚子上绕了几圈,然后将一些小纸棒棒丢在清油灯里浸油,一会夹出一根点燃,对着黄膘纸在孩子的小肚脐周围,猛然一口口吹火,就这样一根根“油捻子”从清油灯里夹出点燃吹火,用母亲的话说:“这是油捻子打。”操作完了,母亲让孩子家长从中药铺买了几样中药,用茶罐煮了灌给孩子喝……谁知第二天一早孩子家长喜滋滋地来我家给母亲报喜,说是孩子昨夜睡了个乖,肚子也不胀痛叫唤了,母亲让他们抱来再作一次“巩固”治疗。每当我回乡下,哪家人一碰见我,让我在他家坐坐、吃吃饭,并深有感触地说:“我家孩子的命是你妈救的。”

  那年秋天,我又回家,大门口拴着一头毛驴,一进门才知是一个村里人来接母亲去给孩子治病,母亲手里拿一根细麻线绳,准备要走,并说:“我顾不上给你做饭了,深沟里(距镇上十多华里)的人让我去看看孩子,明天就回来了。”我知道,母亲常常出去时拿一根自制的麻线细绳,并不长,结成一个双线圈,小小的孩子只会哭,家长不知是什么地方疼痛,母亲先在患儿额头上用细麻绳如翻绞绞轻轻磨擦,然后在额头上辨别是什么颜色,根据颜色再确定在什么部位、什么病,采用什么土办法再治,所以周围的乡亲称我母亲为“麻线婆婆”。那次我回家,两天之后,已夕阳西下了,那家人牵着毛驴驼着母亲才送回来。

  我曾对母亲开玩笑说:“你能的很(当地土话,意思是有本事),你生的几个孩子才成活了三个。”母亲不高兴地说:“没钱没药的时代,我又不是神仙。”的确,改革开放后(具体说80年代初),有了条件,母亲才渐渐施展她的一点儿土本事。

  母亲的确懂一些中药的药性。有个5岁多的小孩口里一直流涎水,服了好多药,没起作用,便引到我家,母亲给孩子家长说:“在药铺买一点吴茱萸在石臼上捣成碎沫,用一点酒拌和,贴在小孩两只脚底下的涌泉穴位上,用纱布包紧固定,每晚睡前贴包,次日早上取掉,连续贴上四、五个晚上即愈。”那家人用此偏方,几天后果真有效。我曾问,吴茱萸究竟是什么药性?能治小孩流涎水,母亲说吴茱萸属于一种祛寒药,有散寒疏肝降逆的功效,如要配生姜、人参、大枣有调和小儿肝胃的目的,如要配木香、茴香、川楝子能导气汤,治小儿寒疝的疼痛。再如:谁家的孩子咳嗽不止,母亲就用另一个单方、偏方治疗,一次我看到用的药是知母、贝母、灯花、甘草、桔梗等几样中药,还根据肺寒、肺热或兼寒兼热变换单方,她说根据病情可应用“轻宣润燥”或“甘寒滋润”法。再比如谁家的婴儿、幼儿有“马牙病”(恶邪入内),孩子只哭,不吃奶、咬奶头等症状,母亲就用“出风”的一种办法,先用生姜压或艾灸疗法后,就用荆介、薄荷、蝉蛻、灯心、川芎、钩丁、曼荆子、甘草等,再用一个蝎子,将蝎子用小勺勺在火上焙干放在小酒杯,用筷子头捣碎,用以上几样煎熬的药水一起喝了,这种患儿的病状就好的。母亲给患儿用药剂量极少极少,只有甘草比其它药多一点,用喝茶的茶罐罐煮熬。母亲说甘草既能调和诸药、又有解毒之功效。每当母亲给人家接生后,先用茶罐熬一点甘草水,灌给婴儿,说是甘草能清理小儿肠胃里不干净的东西,又能解毒,还能当暂时的奶水。

  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是一种感情的交流,感情的相互投放,感情的相互对换,后来不知啥原因,母亲与弟媳妇有种说不上的纠葛,话不投机,母亲有时感到很委屈,觉得家里没少干活,并不是白吃闲饭的,为何?……90年代后期,我下决心将母亲接进城里与我们生活,摆脱母亲那种尷尬的境地。

  乡下人进城,如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什么都感到稀奇,我曾陪同母亲逛市场、商店,夏夜还陪母亲到广场中心看热闹、看节目表演,节假日又陪母亲到麦积山、仙人崖、石门等景点,又坐上火车上了一趟兰州,了却了母亲没坐过火车的心愿。母亲受了一辈子罪,尽量能让她开心,忘掉过去的一切。

  每当下班母亲已为我们做好了饭,自己先不吃,一直等我们回来,让我们先吃完,她才吃,母亲是挨过饿的人,一点也不让我们浪费,剩下的饭菜甚至一、二天了,我们准备倒掉,母亲却舍不得自己吃了,掉在地上的馍渣、面条或是米饭,母亲拾着自己吃了。我说:“太不卫生,吃上会得病的。”母亲很不高兴地说:“卫生,1960年谁讲过卫生?只要是吃的,掉在茅坑里的也得吃。”她总改不掉那么点习惯,吃完饭了还要舔碗,当着妻子或家里来了朋友的面弄得我很难堪,很尴尬。有些蔬菜放的时间长了烂了,母亲也要拣着做成饭,时间一长我妻子渐渐看不惯了,一句“死乡里人”成为口头禅。妻子由看不惯到反感,母亲做得饭她不吃了,甚至跑到娘家吃去了,母亲做得饭只好成了我的“专利品”,每当中午下班,母亲做好饭,不动一筷等我,有时下班后加班,来迟母亲也不吃一直等我。母亲拖了地,妻子说没拖干净,妻子又拖地去了,甚至说要让母亲静静在那间房子坐着等待拖得地晾干了,才能出来。甚至说母亲说话多了,影响了她的看电视,母亲蹑手蹑脚走进她的房子独自睡去。我和妻子常常发生吵嘴“战争”,母亲说,看着你们吵架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吵着让我将她送回乡下去,自己要租房另起锅灶,我那能忍心哩。于是,我为母亲在城里租了一间平房,买了一张床,母亲架起蜂窝煤炉子,我常常到母亲那儿吃饭,说说话,陪陪母亲的孤独,心里要说多难受有多难受。还好,这家房主待母亲挺好,母亲也为几家的幼儿用偏方治好了病,一传十,母亲还能被人请去“作客”。

  2009年我与妻子筹钱又买了一套楼房,母亲这才搬进我那单位的住房,可怜的母亲还是独自生活着已到现在,深感自己的孤独。我当儿子的又能怎样呢?无可奈何呵,就这样过吧。

  

  一切因缘而起,一切因缘而生。我有时常常而想,为什么我能成为母亲的儿子?母亲为什么能生下我这个儿子?孰可笑孰不笑,真是想的荒唐、幼稚、天真,但又一想,这可能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孽”吧。

  母亲的苦难,按佛家所说,那是一种“业”,或者说是一种“孽”。正因为这种“业”和“孽”,但在母亲心中有种“微妙”的“微笑”,尽管受尽人间苦难,然而母亲相信只要人忍受“苦”,多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好事、善事”,这是“清孽”,是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的“孽债在偿还”。这一辈不行,还有下一辈子就好了。“善行有心,罪灭沙河”。所以她常常说让我不要残杀动物,不要哄骗人,见人有难就要去帮,能帮多少是多少。记得70年代中期,那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我家的口粮一年只能吃半年,因而精打细算用粮,甚至穿衣、油盐酱醋有时还要卖掉一点粮食来换取。我家常常是野菜加一锅子包谷面加洋芋片片,或野菜加洋芋包谷大疙瘩拌汤,紧巴巴的推天度日。那时农民普遍还没解决温饱,讨饭的很多,只要有讨饭的来登上我家门槛,母亲毫不犹豫的送多半碗面,甚至我家正吃饭,母亲便叫进来,一同与我们吃。那年夏天我家正吃午饭,来了一个叫化子,母亲为她舀了一碗,那叫化子三下五除二吞吃了,我看到锅里的洋芋拌汤少了,我边吃边看锅里的,生怕母亲再给那叫化子舀给,果真母亲给叫化子舀给了,我气愤地骂她:“他已经吃了一碗,还要舀,我吃啥?”母亲说:“我的一份你吃去,我不吃了。”那时我年轻,只是个少年,果真将母亲的一份气恨恨地吃了,不懂事理的我,管它三七二十一,只要我吃饱就行,吃完我爬在炕上午休去了,侧身“眯眼”看见母亲从酸菜缸里捞出苦苣菜洒了些盐充饥了,我狠狠地骂道:“活该。”母亲只看了一眼我,没理我,便端起碗狼吞虎咽自顾自只吃她的。母亲、父亲、叫化子三人便聊起天来,那叫化子说他们村的粮食也不够吃,有一半人出去讨饭了,还说农民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除交公购粮外,还有生产队、公社留的储备粮、战备粮、激动粮等等,剩下的分给农民根本不够吃,生产队的仓库经常有粮食,不知是啥原因,就是不放粮让大家吃。父亲说,我们镇子上也与你们乡寨里人一样。那个叫化子聊了一会,临走时觉得不好意思,要将那讨来的一、二斤面留给我家一斤,并说“这是我踏了百家门才讨要了这点,没多的,只给你家留一斤。”被我父母拒绝,母亲说:“这个年代,都一样,我让你吃饭,并不是来换你讨要来的面,那就成了啥话了。”那叫化子千恩万谢走了。事隔十多年后,父亲忽然去世,曾经的那个叫化子不知怎么知道的消息,用手扶拖拉机拉来了半口袋面粉(足有100多斤),让我家办丧事蒸馍用,还说:“自农村政策变了,家里好起来,在村头安了面粉机器,加工面粉挣钱,粮食可多了。”他将两个儿子也带来了,说是给我们帮忙办丧事。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一句啥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常言之理。

  我将母亲接进城,闲时陪母亲上大街,我给的零花钱,她一元一元散给那些街上的叫化子,尤其老者叫化子,我责怪母亲说:“有些叫化子是假的,成为一种职业。”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哄人,我行我的善,各走其道。”呵,她还总有理。每当看到街上有拿重行李的,母亲赶快催我去帮。一次,母亲打发我去帮一个妇女,那妇女提着重行李去火车站,我却让那妇女呵斥了一句:“滚开,流氓!”气得我瞪了一眼母亲,狠狠将母亲收拾了一顿。还有一次一个农民拉了一架子车东西,正吃力地往上坡陡路上拉,母亲看见赶快催我帮他,我迟缓了一点,母亲生气了,“你还是个读书人,把书读到头里面去了!”什么意思?不懂其意?反正帮那人就是了,等帮那人拉上来陡路后,母亲又要我去问那人往那里拉,要我多帮着送一程,我一下生气了:“我是陪你转街的,不是帮人的,我工作很忙,陪你转街不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陪你出来了。”母亲“嗨”了一声,坐在旁边的路台阶上,转过身子不理我了。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那根拐杖,看着她那被寒冬的朔风吹起飘逸的银发,看着那被夕阳斜照下的一条矮瘦的身影,我想,为什么啊!母亲,难道你就是这样一位我的老母亲吗?

  母亲一生还做过三次手术,70年代中期,在乡下卫生院做过阑尾炎,2012年2月因胆结石剧烈疼痛,在天水市第一医院做了胆结石手术,5年后的2016年5月88岁的她又做了泌尿系统的手术。母亲风趣地在住院部病床上说:“麻药一过,眼一睁,哎,我还活着,没死。”惹得我与妹妹笑了。母亲还说“只要我能动就好,不要给你们添负担,不要托累你们我就高兴。”母亲还着想着我们,这也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故事还没写完,还有很多很多,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为此就此搁笔,赋一拙诗为结束语而已。

  一 、 老母住院

  丙申年(2016528日母亲住院于手术前

  老母八八疾病缠, 一查又要做术煎。

  行善救幼本应果, 缘何还要挨刀悬?

  二 母亲推进手术室

  母亲推进手术室,家属心里不平静,在室外等侯

  风雨坎柯命苦凄, 儿女九生三活携。

  咽菜吃糠渡难日, 遍野寻食泪纷棲。

  老天折煞六孩短, 缘何作对几回啼?

  生来九死挨三刀, 银发十叹岁月梯。

  2016年5月30日完稿

 

  作者简介:

  钰(笔名:覆盆子),甘肃天水市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历史系,供职于甘肃天水监狱。

  近年,出版文集《笔走大墙内外》、长篇纪实小说《25号监舍》、中篇报告文学《难忘的岁月》、发表中篇小说《九花》,主编《神农山与神农文化》,发表论文《青少年纹身初探》、《大学生犯罪心理与矫治对策》、《伏羲、人类监狱发展史的肇启者》等十多篇,论文代表作《敦煌出土的伏羲、女娲砖雕图小考》、《用诸葛亮的战略思想教育改造罪犯尝試》、《以儒释道的思想精华教育改造罪犯“道德观”》分别被司法部、中国监狱学会、天水市社科联等评为“金剑文化工程”优秀文章二等奖和优秀成果二等奖,司法部颁发银盘一个,10多家社科单位收编《文库》、《丛书》。

  其散文代表作《祭父》、《祭灶》、《难忘的龙南》等分别发表在《散文世界》,《东方散文》、《中华散文竞赛大观第三卷》中,并获得中国散文大赛优秀奖。

  现为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会、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甘肃省作家协会、天水市作协会员等。天水杜甫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

  13919669529    QQ:194505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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