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了灵魂的村庄---◆聂中民

2011-06-19 来源: 浏览量:

我离开村庄的时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秋日下午。

那天,我照样从家里赶着一群浑身雪白的羊。下午的阳光里多了一丝清凉。一阵风吹来,我家门前的那棵枣树就那么无力的摇了几下。在柔软发白的阳光里,我能看见大地上那片浓密的树林。那一刻,时光里慢慢漂移着人和麻雀的影子。

起初,我出门向左拐,就上了村道。村道弯弯曲曲,横贯东西,把村庄一分为二。村道上边还是破旧的土坯房,而下边的人家早已贴了瓷砖。

路上的人家多是新居,路下的人家多是老屋。我们村庄的过去,老房子是五六十年代盖的,我家的就是老房子。那是标准的四合院,有着古老的门楣。我居住的院子就挂着无为斋的匾额,大有耕读传家的文化意味。而路下的人家是一个娃娃出生后,娶妻生子,最后分家,分家的人多了,自然成了一片接着一片的景观。而这些漂亮房子的背后,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创业史。在女人的村庄里,让人很有浮想联翩的空间。

沿着村庄的路继续向前走,走完村庄的主要路段,就是村庄的十字路口。朝十字路口北上,就是层叠起伏的山峦。山下有小溪潺湲而过,半山腰是荒芜了的梯田。这些大小不等,格调不一的土地,就是我们村庄的命脉。而那些在田地里奔跑的羊,吃草的牛,撒欢的驴,构成了游荡在大地上的物像。一只苍鹰飞来,一群鸟飞过,就剩下乌鸦了。面对这些在天空里飞翔的精灵,我忽然打了个冷颤。说不上那天,这些东西就要说没有就很快没有了。

在这个城市,我见过大街小巷里行走的修鞋匠,见过叫卖小吃的货担郎,见过拾捡矿泉水瓶子的掏荒人。见过数不清的匠人,有时候他们在城市的路边面前立个牌子,等待活计,有时候他们三人扎一堆,四人围一团的玩纸牌。反正我一天几乎要见很多人,有搞装饰的,有做小生意的,有在城郊放蜂的,就是不见一个放羊人。这样的日子里,行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我常常在想,或许面前盖着高楼大厦的地方在很久以前原本就是草地,很适合放羊。村庄是由树构成的,城市是由楼群叠加出来的,这一点都不假。

不知道为什么,有几次我回到村庄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的忧伤了起来。这样的逃离,多少有些游戏的成分。如果说是逃离的话,我觉得用出走描述更为准确。那天,我站在单位楼下的花园里,看见一株玉米终于结满了丰硕的果实。于是,简单的乡村生活,宁静的乡村遗韵,还有牙槎骨台上听来的事情又一次来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我最后一次放羊,还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是先从农村进城,然后,又从城里回到农村。我到农村的日子,是被一群羊给拥着回到苍茫无边的大地上的。我站在村庄入口,风里透着丝丝的凉意,显然深秋时节已经到来。再后来失业的我就真当放羊娃了,而且喜欢上了放羊的生活。我喜欢一个人赶着羊在山水间行走,追赶那一轮红彤彤地太阳。我在羊群中间鼓足腮帮打了个口哨,四面八方的羊就围拢过来了。我就在树梢下听风的歌唱,蚂蚁的叙说,羊群就安静的听我给他们背《诗经》里的句子,不知道什么时间,村里在外面做小姐的女人也来了,她们同样跟我读《诗经》。那时候,我就看到了羊温顺清澈的眼睛里隐藏的秘密,同样,和我一起放羊的人也猜想着我的心思。再后来,我就困了,累了,在一朵洁白的云下面慢慢睡着了。在梦中,我成了一个牧羊人,骑着纯种的高头白马,赶着羊群,唱着山歌,寻找着精神的大草滩。

不知道为什么,天就那么爱下雨。我被雨点砸了一阵,就彻底的醒了。我的背褡里装着母亲烙的大饼,还有半瓶二光头。啃两口,喝一气,那种晕乎的感觉真爽。被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浇过之后,我就开始找羊了。最早我发现一只羊不见了,再后来我发现好几只羊不见了。我想羊该到远处那个山包后的大草滩去了呢。起初,我就看见云在山尖浮游,再后来就幻化出了大片的森林和草原。回头,我就看到了山下我们的村庄。村庄在天地之间是那么渺小,似乎有些微不足道。我不知道,村庄会不会长大。总有一天,它会和我的羊群一样从我们的身边消失。

我朝空旷的山谷里吼了几句花儿,再狠劲的甩了几声羊鞭,不时对面的山崖上传来了绝响之音。是那么的清脆,那么的响亮。撕裂天籁的声响,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大地的静谧,如同在大地上跳跃的音符。

回望乡村的人绝大多数是进城谋生的人,因此我更敬重农民,热爱大地上的一切东西。其实,我的祖上似乎都是刀耕火种的农民。虽然到了父亲这一代家境有所好转,可我还是离不开放羊的命运。可现在,父亲已经很少种庄稼了,他现在是个手艺人,而且是个很懒的木匠。没有木头干活的父亲更加寂寞了,他巨大的寂寞被我看到了。有一次,我看见父亲面对光秃秃的山头发出叹息。于是,那一棵棵被他加工过的树成了美好的记忆。父亲不做木匠的时候,我也就没羊放了。那时候,我家的羊群都被贩子买到城里的饭馆里,做成价格不低的手抓羊肉被人吃了。

我放羊的日子,那还是多年前的事情。站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满脑子都是羊们活蹦乱跳的影子。有时候,我居然耳朵里会出现羊的叫声。我不知道,在这个城市,我算一只什么样的羊。现在,我们的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养牛羊了。原因是山被封了,树木被砍光了,就连那片绿色的草坡也被盖成了新房。消失了羊的村庄,是被人伤害过的。所以村庄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次次泥石流的发生,一场场的疫情的袭击。那个牧羊人的职业,已经成了城市化乡村的代名词。消失的马帮,也同牧羊人一样只能留在世人的记忆深处。一个村庄的记忆,传承的并不是农耕文化背景下人的变异。

村庄最早的样子,我估计是由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树木为元素组成的。我刚认识陇中高原上那个村落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作为孩子,就注定有他自己的思维方式。那个时候,村庄不是现在的样子,是很自然的分为四块。后来慢慢扩张,就连成了一片。于是,村庄就有了自己的称呼,从自然村到行政村是有一段很长的路,也就有了一本厚重辛酸的村庄史。

村庄是自然村的时候,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是那么远。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姓名。一般是以村里人口最多的家族命名的。而现在,我生活过的村庄有了四通八达的乡村公路网络,已经很难看出各自为阵的样子。村庄长大后,随之而来的是人越来越多。再接着就是人一茬一茬的老了,死了。其实,在我们村庄里,每天都有人结婚,生孩子。直到有一天,村庄没有空地盖房子了,一些人家就索性搬家而去。有的去了县城,有的去了省城,甚至有人都想出国了。

我不经意间遥望村庄的时候,先我家门前的小河干涸了,再就是河滩上的树木一棵一棵的死了。连经常在菜园里扑腾扑腾的麻雀也很少见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得足足步行两个小时的村庄忽然变得那么沧桑。小时候,我用很多的时间在村庄周围游荡。有赶着羊的人,有背着柴禾的人,有骂街的人,反正村庄里行行色色的人都有。

我有时候也赶着羊,等我看完人家公牛交欢的事情,羊就走远了,远去的羊,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我看得最多的是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那么多的羊,那么多的牛,那么多的毛驴,那么多的猪,那么多的狗就在斑驳的阳光里生活。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光屁股的娃娃也出来了,我就傻傻地看着一个娃娃在地上痛快的撒欢,然后他还玩弄自己那小小的家伙,全然不知道一点害臊。在村庄里最熟悉不过的事物,就是路上跟枣子一样的羊粪,如同豌豆那么大。我的心就是一个孤独的影子,在风中的村庄里游荡。

不知道什么时间,我也没有细细思量,村庄就一天一天的老了。房子变旧了,村庄变小了。在人间烟火气息之中,一切都悄悄地变了。村庄在精神彻底堕落之前,我先是见到在村口大树下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们一个个穿上了裙子,一拉,就能看见丰满地跟面包一样的东西,酥软而白嫩。羊群在村庄里绝迹的那天,先是邻居家的英子跟着村里的一个光棍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又回来了,可我的羊却再也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了羊,父亲和母亲老的更快,我明显的能感觉到他们先是体能下降,再后来就是眼睛看不见了,到最后,整个人缩小了一大截子。村庄的老去让我对乡村生活更远了,淡了。其实,妻子发现我头上有细密的白发的时候,我们都老了。加速老去的我们,期待最多的就是埋葬在向阳的地方,这样,我们还能够守望村庄。
 

识别二维码,关注天水新时空公众号

 1/2    1 2 下一页 尾页
热点推荐
发表评论

验证码:

看不清楚,点击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