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后背上的太阳
♦徐翔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紧锁的双眉,比以往更深了。
晚上,父亲穿着土布做的洗得有些灰白的青汗衫,圪蹴在磨光了的杨槐木炕沿边上,一锅连一锅,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呛人的烟雰腾起来,慢慢盖住了他那张黑黄的脸。
父亲沉默着,好大一会儿,才把熄灭了烟叶的烟锅,在炕沿上狠狠地磕了几下,长长地吁了口气,很有些坚定地对我妈说:“把猪缴了吧,反正养不住。娃快上学了,到哪儿去寻一分钱呢?”我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一声气儿也没吭,弯腰爬上土炕,在靠墙根的地方,躺下睡了。
第二天,我妈起来得很早,破例给猪去捣食,破例在粗粗的猪食中掺了两把人都舍不得吃的玉米面。那头皱纹粗深,嘴巴短小的内江大黑猪,便在我妈“唠唠唠唠“的叫声里,第一次很早地伸伸懒腰,踱着方步到猪槽跟前吃早饭,尾巴兴奋地卷成一个小圆圈。我妈偷偷躲到猪身后,把猪圈门闩上,用石头打紧了楔子。
父亲早叫来了大伯、二叔和三叔,他们借来架子车,手里拿着准备好的扎绳子。
槽里的食快吃完时,猪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哼哼着往圈里走。我妈急忙将放在圈墙上的小半碗玉米面又和在里面。猪耐不得诱惑,转过身,又把嘴伸进猪槽,很响地吞起来,直到把槽底舔得干干净净。
待猪吃完,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粗大的手钳住了内江猪的后欠窝。猪竭尽全力挣扎,却迈不开步。大伯二叔三叔们一拥而上,扯腿的扯腿,绑嘴的绑嘴,把我家那头内江大黑猪,悬悬抬进院子里借来的架子车上,然后密密匝匝网结实。猪翻身挣扎了几次,最终没有挣脱束缚,撕肝裂肺地大叫了几声后,才一声低过一声,慢慢平静下来。
我妈把装着两块玉米粑粑的口袋递给父亲,父亲把架子车的扯绳打了个死扣套在肩上,和我一前一后向公社走去。
猪侧卧在架子车里,眼睛死死地闭着,嘴里哼哼唧唧发泄着不满。我在架子车后,蹶着屁股,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推车。父亲的腰深深弯下去,头勾在他瘦俏的后背前面,我能看见他留下的半个黑黑的后脑勺,一上一下没有规律地晃动。
山路陡峭,坑坑洼洼,架子车吱吱呀呀,难艰前行。我推车的双手有些麻木了,整个身体只能跟着车身左摇右晃,粗粗的喘气声盖住了脚步声。不多时,汗水嘀滴答嗒,从脸颊扑簌簌滚落,砸在干硬的黄土路上。
在擦汗的间歇抬头,我看见父亲后背青布汗衫上方,有一轮汗水浸出来的湿湿的太阳,慢慢地洇开来。这时候,父亲的脚似乎被什么滑了一下,架子车晃荡起来,那头猪便疯了似地翻腾,发出哀哀悲悲的嘶叫。
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绳索没有滑脱,就又将头埋下,缩着脖子拉车了。看着车上肉墩墩的大肥猪,我恍然觉得,它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我上学的书本费,或者铅笔本子之类。等猪缴了,如果父亲许可,我可以央求他给我买一本老师曾要我们买的《新华字典》,或者一支钢笔。
七月的太阳升高了,热烘烘地照在后背上,父亲布衫上的那轮浑圆的太阳已洇成一个大大的半圆,倒挂在父亲的肩胛上。
在山道转弯旁,有一个较平坦的地方。父亲停下车,卸下肩上的绳套,示意我歇息。我才看清父亲的脸红得像老戏里装扮的关公。
父亲用满是茧花的大手,揩掉脸上的汗水,然后走过来,心疼地望了望我,扯起衣襟,擦掉我脸上的股股汗痕。但在一瞬间,我看见父亲粗糙的额头上,又溢出密密的汗珠。他站起身,走到山路边,打盘盘坐下,拔了一株细杆杆的狗尾草,剔掉叶子和穗,两手址着两端,沿额头刮下来,那些细密的汗珠儿,无可奈何汇聚在一起,顺着父亲黛色的下巴尖滴下来,砸得脚下干干的地面冒出丝丝土雾。
歇了半晌,父亲说:“走吧,时候多会着凉的。”父亲一手撑地,翻身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重新套上绳扣,握好车杆,迈开脚步,架子车就跟在父亲身后,晃晃荡荡地前进了。内江猪在父亲拉车的震动中,哼哼唧唧又叫了两声,接着,从眼角滚下几滴眼泪。
到公社时,差不多十一点了。父亲、我和那头卧着的短嘴的黑内江猪,便穿行在草帽檐下的许多破衣烂衫中了。
在一家商店前,父亲将车停下,犹豫了好一会,这才说:娃——,来把车杆扶住,我去去就来”。父亲把我丢下,匆匆地蹩进商店,出来时,手里揣着一包带锡纸的香烟,烟盒上有一把通红的火炬,散发着煊赫的光芒。“父亲平时不抽纸烟,今天怎么啦?”我想,“猪一缴上,父亲准会有大把的钱,他能买纸烟抽,买字典的事该不成问题了”。我不禁暗暗高兴起来。
父亲走过来,换过我的手。我手舞足蹈地跟在架子车后,朝公社收购站走去。
到收购站那扇油漆斑驳的铁大门前,父亲又让我和我家的猪在大门口等他。他急急地跨进院子,好大一会儿,才面带微笑走出来,对我说:“娃,今天运气好,事儿准成。”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越发纳闷,什么准成不准成的?车子拉进院,准备过称,一个满脸麻子,拿着一盒跟父亲买的香烟一模一样的人,给那个司磅员递了一支,又附耳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就返身走了。接着,我家的那头黑内江猪便被父亲和几个陌生人从车上卸下来,过了称,解了绳索,在院子里舒展了一下筋骨,便毫不费事儿地赶进了禁闭着好多大猪的猪栏里,它和其它几头猪很亲热地挨了挨嘴和脖子,就倒在墙根下卧好了。
“总共是一百二十八块五毛四。”司磅员对面红桌子后面,头发扎成两把“刷子”的漂亮阿姨,把钱数清后推到桌边,很有节奏地嗑起瓜子来。
父亲陪着笑,不停点着头,嘴里连连道:“麻烦你了,麻烦你了。”一手将一沓子钱抓过来,急忙转过身,快走几步,圪蹴在屋檐下,在拇指和食指上唾了口唾沫,高兴地又数起来。不知数了三遍还是五遍,父亲才将整整儿的一沓“大团结”对折了,撩起衣襟,装进被尘垢染得有些发黑的贴身的肚兜里,又摸了摸,觉得装瓷实了,才将手里的那些零钱儿,顺手装在汗衫口袋里。
“走吧!”父亲很是满意地招呼我。出了收购站大门,父亲俯下身,悄悄对我说:“要不是你妈早上给猪多吃一点,要不是你二姨夫帮忙说句话,咱家的猪恐怕缴不上哩。”我这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早早起来给猪捣食,而且要加多半碗我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玉米面,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买一盒“燎原”烟的缘由了。尽管他一支烟也没抽,但脸上的那股得意劲,比抽了十包烟还舒坦。
父亲拉着空空如也的架子车在前面走,我跟着父亲的背影在后面赶。路过书店的时候,我死皮赖脸地缠着父亲:“大——给我买本字典吧!能认字哩。老师说要每人买一本,才一元钱哩!”我怕父亲舍不得钱,尽量把一元钱说得很轻微。
“要老师就是认字的,买字典干什么?”父亲根本把我的祈求当耳旁风了。
“反正是老师说的,又不是我成心要,你爱买不买。”我努着嘴,拿老师的威望镇他。
“老师说的对个屁,字典要是能认字,要老师干啥哩?“
我拿父亲没办法,买字典的事眼看成了泡影,泪水刷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我用脏脏的衣袖擦着眼泪,心里暗暗骂父亲:“连一本字典都不买,还把你叫大哩。有叫你的,我还不如叫别人去,真是个小气鬼。”
我很不情愿,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就落了父亲一大截。
临出街口,有一段陡坡,父亲不自觉地猫下腰拉车。我心里思谋:“看不把你挣死,连一元钱都舍不得花,谁给你白推车。你愿拉就自己拉回去,才不干我事。”我踢着脚下的石子,愤愤不平。
娃,娃子——你死哪儿去了!”我听到父亲的大喊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双手用力一推。我看见父亲趔趄了一下,车杆头就踏踏实实墩在土路上,戳了两条深深的白印印。
“把你个碎不死的,还学会整人了。”父亲脸气得黑红,破口大骂。我心里虽不服气,但一声气儿也没吭。
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才觉得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街边的小吃摊上,黄黄的酿皮,雪白的凉粉,炸得酥酥的油饼,飘出诱人的香味,加上卖主很有诱惑的叫卖声,我觉得自己的胃像被别人掏去了一样,空得难受。
上了坡之后,父亲把车横在路边,对我说:“娃,咱吃碗面吧?”父亲好像在征询我的意思。
“要吃你吃,我不饿。反正钱是你的。”我尽管饿得难受,一记起买字典的事黄了,心里就来气。
“看你个碎鬼,别嘴硬了,大我都饿了,你的小肚娃儿能不饿吗?”父亲陪着笑,打趣道。
路旁是一家不大的饭馆,木门脏兮兮的,墙壁黑得不成样子。
“要碗面,再要一碗汤。”父亲朝掌柜喊。
面端上来,父亲端到我面前,让我吃。他只要了碗汤。
“你咋不要哩?”
“我肚子还饱着哩。娃,你吃吧!”父亲和蔼地看着我。
一看到家里只有管干部吃剩了才能尝一口的白面条儿,我的口水禁不住流出来。我伏在矮矮的桌边,头也没抬,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我抹抹嘴,仰起脸,看见父亲就着母亲烙的玉米粑杷,一口一口地喝面汤。
我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圈圈,恁是忍住,没掉下来。
父亲将面汤喝完,打了个很响的饱嗝,算是告诉我他吃饱了。
从小饭馆里出来,太阳已经西斜了。
父亲在前,我在后,顺着来路往家里走。
我抬起头,发现父亲的后背上,那一轮湿湿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风干成一片浅白色的碱渍。
作者简介:
徐有祥,男,笔名徐翔,云雪,甘肃秦安人,甘肃省作协会员,天水市作协会员、诗歌学会会员,秦州区作协理事。作品见于《中华散文》《短小说》《新一代》《海峡都市报》《人民之声报》《民主协商报》《长江诗刊》《西凉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晚报》《天水文学》《关山文艺》《秦州文艺》等刊物。诗歌收录于《上升的岛屿》《星河烛影》《2017*星星诗人档案》。曾获“芳草杯”全国征文诗歌大赛二等奖,凤凰诗社“御坛一品杯”全球华语诗歌大赛2016年度总决赛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