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记忆之六——艺途
文/祖武
中国人说三十而立,我因为这十年的磨难,而立也晚了十年。以38岁进入天水文工团当一名专业演员祘起,真正从事理想的职业将近四十岁了。我走了一条比常人曲折的路,比现在科班出身的文艺工作者不仅漫长而且匪伊所思的路。但我一直在路上,一直没停步。即便是现在,快八十岁了,也还在跋涉。
如同现在抖音上抖出的那些小星星一样,我也属于那种小精灵吧,只不过时代所提供的舞台不同罢了。儿时晚饭后母亲领着我遊势(散步),从普和堂到天生酱园,再到亨德利,我走一路演一路,会把刚上映的电影《刘巧儿》从头到尾演一遍,巧儿、柱儿、王寿昌,所有角色轮番过;小学三年级,把一本歌本翻烂的代价是任何节拍的简谱曲谱我可一遍视唱,进而可视谱直接唱词;后来转学至兰州女师附小,我们班音乐课后,许多老师会夹着教案来我们教室看我, “你一唱我们的课就没法上了,大家都在听你唱。”于是我从指挥学校合唱团到指挥兰州少年合唱团,周末不是中苏友好馆就是兰州飯店,去给苏联专家演出;少年时我的兴趣在美术与音乐之间绯徊,兰州一中美术老师裴元生先生是黄胃的啟蒙老师,特别喜欢我,只要从他画室前过被他看见,一定叫我进去问我在画什么,进步怎样等等。岂料我听了一场马思聪独奏音乐会,那“来米来到到拉,西西索米索拉”的旋律魔鬼附身般使我入迷,从此抱着小提琴再也未从音乐中脱身;初中时给全校教歌,高中领着学生文工团去兰州市文化馆学舞蹈,从省歌剧团要来歌剧《月亮湾》的剧本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排歌剧,高二时给赵雁冀的剧本《还乡记》谱了旋律谱,企图在班上排练,极具讽刺的是还乡戏未成,我却真的还乡了。
回乡了,家庭的书香氛围一方面令我如沐兰馨,另一方面给我巨大压力。先辈们,特别是祖父治学的经历无时不在鞭策着我,父亲人格的榜样在身边浸润着我,使我时刻不得萎靡,使我终生诚徨诚恐,从未想过能超越他们,但绝不能沾污他们。这可能是我得益终身的力量之源。
我白天历练少年、求做把式;晩上煤油灯下拉我心爱的小提琴。我书桌前的座右铭是聶耳的“如果青年时代一点也不把时光滥用,那我们可以武断地说:将来必然是会成功的。”“不同生活接触,就不能为生话而创作;不锻练自己的人格,无由产生伟大的作品。”自学了斯波索宾的基本乐理后,在城中历经曲折寻访到了天水艺校校长薛文彦老师,他是当时天水唯一在中国音乐院进修过作曲四大件——和声,复调,曲式,配器的音乐家。我自已用铁钉在钢版上刻印成五线谱练习本做作业,然后不定时地利用给生产队拉粪、卖菜等机会去自由路薛老师家听他讲课,请他批改和声、配器作业。与同学张有绪、刘和平等交流心得。我还定有人民音乐、音乐创作、小说月报、收获、十月等多种文艺杂誌。使思想的田园从未荒芜过。
坚持理论自学的同时,沒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从事艺术实践。六十年代初下乡就创作了话剧《大水滩》给我们村青年排练,说不了普通话就说方言,在北道参加县上的农民会演,因在众多清一色的传统戏中一枝独秀的出现了新文化品种——方言话剧而轰动一时。进入文化大革命后,传统戏因定为四旧而停演,农村文化阵地一时空白,我在我们村组建农民剧团,我们先后排练了《三世仇》、《穷人恨》、《刘巧儿》、《白毛女》、《一颗红心》等大型郿户戏,开始没有女演员,我就男扮女装,曾经扮演过《穷人恨》中的红香,《刘巧儿》中的巧儿,《白毛女》中的喜儿。回家探亲的姐姐为我用毛线做假发辮,毕业于北京国立艺专、作过兰州中山大学艺术专修科系主任的爸爸用白土、石红等做染料为我们绘制用竹棍扎架报纸糊成的布景,我把我们全家都动员到我原始而挚著的艺术实践中来了。然后正月间点上汽灯,去十里八村演出。三、四年间唱红了赤峪、平峪两条沟,藉河一道川的二、三十个村庄。我们的汽灯亮处,人们奔走相告:“走,看多嘉庄的大红香走!”(因“穷人恨”中红香一角由我和另一小我几岁的男青年扮演,各演半场,因此我成了大红香)我们的名声由农村波及城市,被请去汽修厂、红山厂等工厂演出。我也真是痴心胆大,为了去城里演出要车,曾清晨闯进当时的红山厂长、后来的天水市长王文华家,他还在被窝里给我们批了车。
地里干活,我就向叔伯们学山歌小调,歇下来就坐在地埂的锄把上记谱,《女人歌》中李春香领唱的《毛豆角》母爱主题就是这时候记下的小调《洋燕麦青》。日沉西山、满天红霞时,荷锄而归的队伍会伴着我的歌声下山。七二年后我去城里上班了,那岸场李大妈一见我就说…“祖武啊,再也听不着你唱的了,诧拉拉的,嗷笼火做饭都沒个时间了。”每年正月唱皮影戏,戏班长最欢迎我夹着小提琴躜进他们五、六个平方的戏棚,陶醉在柔美缠绵的小提琴和粗犷的板胡、激越的板鼓的和鸣中,他双手操作着皮影,闭实了眼睛昂首一声“实—可—怜—!”便分外撩人。
七O年我被赵太恒 科长从修梯田工地上带回军分区宣传队参加样板戏《红灯记》乐队拉小提琴,我的十个指头上有八个缠着白胶布,全是冻裂的呀!第二年我又以民兵的名义借调天水县武装部,和当时下放在那里的总政话剧团著名演员冯光辉、新疆兵团文工团下放的邵曰尔组成创作组,为第二年纪念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创作作品,我完成了歌剧《英雄树下》的剧本和音乐创作,被指定在县一中排练,这个戏首演的男一号扮演者陆金龙后来是省敦煌艺术剧院院长;女一号的扮演者是后来天水师院音乐学院副院长,现在我们老年大学教声乐的房会清教授。七二年,我们村又划归天水市,于是我又被市文化馆召来与杨友杰丶李益裕等老师一起创作了市上参加地区会演的歌剧《抗洪新歌》,由我主演。我的剧本《英雄树下》代表天水县参加会演。
再说说声楽上的历练。从小我一出声便会吸引人,就有了前面说过的从儿时的上广播站,到小学音乐课以及中学的全校教歌。回乡后仍然看着曲谱听着收音机唱。大型歌舞电影《东方红》上映后,一时红遍全国,我很快唱会了胡松华的《赞歌》,其中长调中的嗽音技巧我无师自通,忘记了什么机缘我在天水市工人俱乐部(现在的市政府礼堂)唱了一回,便产生了轰动效应。一些本地青年与三线厂的东北人丶北京人争执,东北人说:“这肯定是东北人。”北京人说:“北京人。”天水人骄傲地说:“外捏是嗷天水的乡里人!”公社一开社员大会、民兵大会必然要我上去唱《赞歌》 。七二年进天水六中任教,有李秀英丶蒲光祖丶郝纪钢,以及五中的许玉珍老师一起切磋,我便提高很快。在六中写了歌剧《井岗前哨 》,继续用在农村的那股劲儿,把旦凡在天水器乐演奏上有些名气的人 都请了来在我的指挥棒下,这个戏李阿兰老师主演,六中部分高二的学生和老师们同台演出,我放下指挥棒还时不时上台串演名为肖三狗的叛徒。在二局礼堂首演时盛况空前,一票难求。后来省歌舞团李福全老师来天水选演员,听了我唱二话不说就领着我上了兰州。易炎团长拍板要调我,我却犹豫了,要我扔下乡下的父母妻儿独自去兰州快活,我作不到。责任心和事业心的第一次斗争,责任胜利了。后来还有一次,文工团有送我去兰州学导演的机会,我为孩子们的学习又一次责任战胜了事业,我沒去而是陪着孩子们学习,儿子高考,我自学考试,儿子考上了大学,我的大学也毕业了。此间我在李福权和蒋心镜老师处先后上了不到十节声乐课吧,八O年在兰州决胜了几 位专业老师,作为唯一的男高音歌手,代表我省参加了全国民族民间唱法会演,演唱了我用两当号子为素材创作的两首歌《高山顶上修条河》和《扬柳迎风摆》;第二年参加首届西北音乐周长安音乐会演唱了我编的《天水四季歌》。打这时起我便走上了专业演员的工作岗位,有了二十年的专业艺术生涯及退休后十八年的老年教育事业。我的感悟概括如下:
一,人生第一是要行善积德。六十年代末我被打入另册,不再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后,确实已死心踏地的认为我应该是时代的牺牲品。一回乡即得知邻村贾家寺的瓜棚里住着一位清华大学财经专业毕业生,五七年在天水供销系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丈人家村庄,我常去他瓜棚拜访,目睹他一箪食,一瓢饮,一席炕的极简生活,棚前燃一盘艾草,棚旁卧一条黄狗,绝不是我想像中的清华学子的样子,要不是一张嘴的南方口音,就是地地道道的种瓜佬,不久病死在瓜棚里。物伤其类,如此优秀的人也不过如此下场,我老老实实,作一辈子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养父母下育儿女,平平淡淡清清静静,与四季同冷暖,与草木共枯荣,有何不可呢?未料七二年纪念讲话活动期间,天水市革委会政治部主任余泽民发现了我,排除一切干扰把我的户口办离农村,并安排我去六中工作。事后告诉我,当年他与同村青年把残害妇女的国民党伤兵打伤后逃回天师,我父亲把他叫到办公室说:“狗狗,连赶跑,宪兵司令部明天就来抓人了。”他后来在我家老宅后园子躲了三天才得脱逃。父亲在国立五中和天师任校长期间这样的事情真还不少呢。你们说,我祘什么?我由农村走出其实是父亲善行之果。祖父李訢之民国十九年任赈灾委员,操劳而逝,乡民久记恩德,还为他立碑。父亲晚年在那样的疯狂年代能得到乡亲们的保护爱戴,颐养天年得其善终,能说不是祖辈荫庇?因此防人之心或不可无,害人之心万不可有;莫以恶小而行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二,敬畏之心是作人之本。我自幼了解了先辈们尚学敬业的事迹后,便产生了无尽的敬畏之心,为出生在文化家庭而自豪,以能为他们增光为荣,遇到大是大非时,会因敬畏先辈而决定取捨,舍利取义,舍名求淡,舍欲求德,舍逸求勤,舍私求公。因为我敬畏先辈,敬畏造化,敬畏时代,故而学生们大多敬畏我。
三,苦难是财富。受多大苦,遭多大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苦难后能思索出积极的意义,以指导今后的人生。比如我发现力量越出越大,便从不惜力,从而遇事不避奸躲滑,不但练出了强健的体魄,还练就了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低头的气魄。而且你小事的历练,今后很可能成就大的作为。上学时领学生文工团,为在乡下领农村剧团积累了能力,从而领导专业剧团也顺理成章,晚年领老年人周逰世界许多人咂舌说胆子大,其实干的是老本行,水到渠成的事。在歌舞团我导演了《试婿》丶《博士还乡》丶《龙咀山下》丶《市井民风》等戏以及省八运会开幕式《走向太阳》丶第六届西交会开幕式《风华秦州》等,你能说不是从排方言话剧《大水滩》丶《英雄树下》丶《井岗前哨》等戏中历练出来的?沒有剧本我写剧本,沒有音乐我写音乐,沒有乐队我组建乐队,沒有演员我培训,不会唱我教你唱,不会说我教你说,一个音符一个音符丶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从高屋建瓴着眼,从一砖一石着手,你能说不是一锄头一锄头锄地,一镰刀一镰刀割麦练就的?凡事总有因果,种下历经苦难之因,收获丰硕甘甜之果。
四,我的知足与知不足。十八岁初下乡的理想是做一个合格的农民,通过苦练少年和争为把式应该说是达到了目的。四十岁成为文艺工作者后的理想是做一名农民音乐家,因为我首先是一位农民,也只熟悉农民,写农民丶唱农民成为我的目的。在我的声乐作品集《情在天水间》即将付梓之际,音律学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导,我的姪女李玫为书作序,说我是“老百姓身边的一位胡曲蛋作曲家、歌唱家,为老百姓作歌、唱歌,用的是人们听得懂的方言俚语,唱的是人们最熟悉的身边琐事,这样的艺术是人们愿意接受的艺术。”我最受用这个“胡曲蛋作曲家、歌唱家。”因为它说明我的第二个理想也实现了,我为此而知足。 何为知不足呢?青春十年是人生最能学习的十年,我却只能在疲筋骨、乏肌肤之后刁空学点艺术理论技术知识的皮毛,故而学问太浅,自然做人也浮浅,深刻不起来,难以超越自己,更谈不上超越先人了。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在我这篇两万多字的青春记忆就要收尾的昨天,2021 年3月11日,甘肃省文联主席王登勃先生亲自将“有突出贡献音乐家”甘肃音乐黄钟奖的奖杯授给了我,掂着这沉甸甸的奖杯,仿佛抱着我苦水浸泡过的人生,感慨系之,多半生的苦过来了,还将为了它而继续苦下去。
2021.3.12.
李祖武,1944年生人。集词、曲、唱于一身的音乐家。曾任天水市歌舞团团长、天水艺校校长、天水市音乐家协会主席、天水市合唱协会理亊长,现任天水老年大学副校长,红霞艺术团团长。李祖武9岁作曲,十一岁指挥兰州市少年合唱团,十六岁写歌剧,十八岁下乡务农,致力组织农民剧团,活跃城乡;28岁始任教中学,1980年代表甘肃参加全国民族民间唱法独唱会演,把自己用天水民歌改编的歌曲《高山顶上修条河》,《天水四季歌》唱响在人民大会堂。翌年,代表甘肃参加第一届西北音乐周长安音乐会,上世纪八丶九十年代一直活跃在甘肃歌坛,这一阶段的声乐教学发现和啟蒙了吕继宏丶黄金钟等人。市歌舞团任职期间创办了天水艺校。退休后受聘天水老年大学,十七年如一日,与其他老同志一起悉心老年教育,把天水老年大学办成了全国先进老年大学丶全国老年大学校園攵化先进集体,甘肃省唯一的全国示范校。此间,李祖武的音乐创作也进入了高峰期,完成了以《女人歌》、《飞将颂》、《读树》、《伏羲画卦》、《中华之根》等为代表的讴歌天水的大型合唱作品多部,并把这些作品唱到全国及世界各地。二00三年一月举办李祖武独唱音乐会;二0一九年六日举办《情在天水间》李祖武合唱作品音乐会。二0一四年五月甘肃出版社出版专著《中老年实用声乐教程》。进入新时期以来,创作势头更趋迅猛,录制了《天水的月亮》、《手握》、《自豪》、《苦苣菜》、《玉兰花开》、《罐罐茶》等词、曲、唱一体的声乐作品,已在网络广为流传。李祖武不知老之将至,全身心地投身天水音乐攵化事业的精神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