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武】青春记忆之五——轻狂

2021-03-16 来源:天水新时空 浏览量:

  童年至青年成长的背景是这样的:49年解放军进城,50年土改,53年三、五反,55年肃反,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60年挨饿,63年社教,66年文化大革命。天啦,一直是各种各样的、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我的认识是,中国共产党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硬是用枪杆子推翻了三座大山,打出了一个新世界来。正如毛主席所说:“我们进京赶考来了!”想答好试卷的心太切了。公开的敌人消亡了;看不到的敌人,用阶级斗争的放大镜去看,难免会夸大,各种未必是全局性的问题,却往往会过度治疗,吃全局性的药,形成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

  六二年前的政治运动对于我们中小学生来说,只是像看拉洋片一样看着大人们折腾,触及不到幼小的灵魂,十八岁回乡后,我在农村却亲历了社教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一直延续了十年,才真正触及了我的皮肉直至灵魂。

  社教运动,从开始的宣传、进驻工作组到一步步的佈署、开展、直至收尾,还是比较實事求是,积极稳妥的。社教又叫四清运动,主要是对农村干部中各种四不清现象进行清理,基本上是在人民内部矛盾的基调上进行的,相对和风细雨,运动也确实纠正了许多大跃进以来形成的不利农村生产的观念与现象。其后农村进入了一个祥和向上的阶段,生产力得到极大解放。社教运动带来的是农村集体所有制经济的巩固和发展,农民得到了休养生息。这个阶段正是我跘碌碡、练少年的阶段。这个阶段我曾先后担任过生产队团支部书记丶记工员丶出纳员。

  但不几年后发起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真正的浩劫。整个中国就像一位得了狂躁症的病人。当病入膏肓时,作为整个社会机体构成的细胞的人,很多会染上狂躁病毒。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释放出魔鬼一样,人性中的恶会肆无忌惮地横扫一切—只要打着革命的旗号。当时有一句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其实很快就演变成了牛鬼蛇神横扫一切!

  一日去城里办事,忽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复盖了街道所有的橱窗与墙壁,全是打倒这个走资派、那个反动权威,昨日的领导人、优秀的行业骨干一夜之间全成了坏人。街上穿梭着绿军帽绿军装红袖章的红卫兵,提着浆糊筒到处刷大字报,十分刺目。所有的各级国家政权机关全都倾刻摊痪,时不时从政府门里架着喷气式押出来一个又一个领导。我有些头大,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一种不祥的恐惧感摧促自已赶紧回乡里暖热炕去。

  不几日,大革命的风自然也刮到了乡村。我一直接受的正面教育使我的思维方式也是稚嫩而单纯的,对自上而下的政策从不会质疑,只会努力地去理解、去消化,尽快去适应,争取跟上形势不要掉队。那我该怎样证明我是积极响应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指示,是坚定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呢?我首先作了两件自我革命的事。

  首先想到我们这个地主成份的家庭,四五辈教书自然是文化革命的对像。抬头看着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平日不在意的屋顶的脊兽,现在怎么越看越不顺眼。中式老庭院建筑是有讲究的,宅邸屋脊上的脊兽代表着严格的封建级别,如龙首自是皇家才有,依次是什么功名(相当于现在的学历)什么兽头,我只知道我家应该是最低级别秀才宅弟的象征,只能是鸡头脊兽,级别再低也是封建残余的像征啊?脊兽不除我难革命呀。于是第一时间爬上了屋项,拿一只瓦刀把厅房、倒厅、大门、角楼上的脊兽全部打掉,这些鸡头再也不能在革命的天空里张牙舞爪了——尽管它一百五十年来其实一直闭着咀。

  再就是爷爷的纪念碑了。爷爷李䜣之民国十九年逝世在亦渭学校校长任上,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亦渭学校全体师生由天水城步行十里来多嘉庄,每人掂一片砖为爷爷立碑,师生队伍蜿蜒数里上山的景像,是我幼年被人抱在怀中记忆的第一件最壮观的事。纪念碑又叫神道碑,本应建立路边供人瞻仰的,为何建在坟园我不得而知,但那是我儿时觉得最神圣最美好的地方。坟园左前的平处,一色翠绿的草坪上一株苍松伞盖般庇护着庄严的碑座,五色卵石砌铺的基座永远洁净如洗。幼时十分刁顽的我一到这里就会十分平静,我想我性格中静好善良的种子一定是在这里播下的。从小爱来这碑下,直到回乡劳动这些年,只要在这一山干活,中间小憩我一定来爷爷碑下,或静坐在卵石上丶或仰躺在草毯上,顺手拾起一枚松塔,嗅着那沁人的香气,细品着人生的五味。!

  我继砍兽头后的第二个革命行动,便是建议生产队拆除这座纪念碑,把砖头捐给村里砌机井,碑石我自请人抬回院子扣在照壁前,成为孩子们做功课的石桌,八十年代未大儿子考上大学后,我又把这面碑石镶在照壁内,天天瞻仰,以时时鞭策自己。

  这两件革命行动后,我终于也戴上了红卫兵袖章。此后的平坟、铲廟等一系列革命行动我都积极参与。以后城市里的革命持续升温,停课闹革命,大串联,以至于武斗,像天水的占据点、攻南山,也牺牲了不少人。但乡村应该是相对平静的,你再折腾还得秋播夏收,还得汗珠子往地里掉。可是驴不跳鞍子跳哩,仍然是我自觉的行动,把我自已变成了革命的对像,都是“轻狂” 惹的禍啊。

  我们村里当时隶属于窩驼公社,党委书记曹耀文,关子人,转业军人,赤红脸庞。由于我经常为村里撰写材料、办夜校、排新戏、搞文化活动在县上有点小名气,曹书记发现我是个“人才”,便很器重我,来村里从不避嫌我家出身而会来我家看我,和我交流看什么书,怎样自学音乐,生活怎么样。由于他的平易近人,不戴有色眼镜看人,不在政治上岐视我,我便心生感激,很敬慕他。 不料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公社文书王俊川与几个干部、通讯员们趁势造反成立了战斗队,把曹书记拉下了马,成天和五类分子劳动干活,三天两头掛牌子、喷气式、开批斗会地折腾。小人物们狠过了一把欺侮人的瘾,把平日工作中挨批评被训的仇全借着革命的名誉发泄出来。

  我们村的少年张诚义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后代,因与村里的干部们不和便成立了一个战斗队,我自然是他的队员之一。适逢曹书记不堪凌辱,托人捎话:“祖武,救救我!”我便鼓动张诚义“揪斗”曹耀文,由公社押来我们村,表面上大喊大叫开斗争会,实则吃好住好,把他保护了起来。本来好好保护几天,让他休养生息,走一步看一步的,可我却偏偏认识不到我们这是逆潮流而动,反而义气用事地要为曹书记伸冤翻案,我这时正读鲁迅全集入迷,便用鲁迅杂文筆法接连写了三篇文章攻击公社造反派,赞颂曹书记成绩。自已刻蜡板油印成战斗队简报分发各村。

  这便捅了马蜂窝!因为造反派掌着权,于是给保皇派办学习班。张成义与我被通知前往公社所在的银坑,一间屋里关满了十里八村的保皇派,有精壮的造反派手提盘起的扎绳或三尺来长的木棍,“你交待不交待?”抽一绳;“你老实不老实!”挨一棍。还不准你嚎叫,叫了揍你更凶。挨完打,屁股蛋疼地连麦草铺都不能埃,可心里好像会轻松一些。两天学习班后,公社造反派头头王俊川说:“你不是能写吗?写一篇检讨高帽子戴上各村转着消毒去!”人整人,不用说办法真多。

  回家,还沒过门的媳婦牛牛用两张报纸叠起来作了个朝天椒样的高帽子,用浆糊粘了,然后压偏叠了放包里,每到一个村里自己敲着锣吆喝:“我是李祖武,是曹耀文的保皇狗,来给贫下中农检讨来了!”,取出帽子撑起戴上,然后唸检讨。绣锦山一道梁上的张、吴家山,西山坪,青杏沟,米家湾;平峪河一条沟里的姚庄子,刘家庄,席范庄,新旧庙子,直至马岐山,潘头山都响起过我的锣声。可能我天生是当演员的料,并沒有觉得丢人。因为这些村庄,近几年正月间领着我们村的演剧队都跑遍了,村民们都认识我,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以前演的正面角色,这回戴高帽子演小丑罢了。有村民跑来问:“少年,挨打来沒?”“挨了。”“欸! 歪些黑心賊。闲呆,回去高帽子一抹,该吃吃,该睡睡。”到处有跑来表同情的人。

  高帽子消毒这一趟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村里民兵连长家吃派饭,吃的锅鲰,浇的水煮荠荠菜,一碗辣椒也是开水烫下的。民兵连长抛一口饭,沾一筷子辣椒唆一口,也不管我们客人怎么看,反正吃一口唆一口,我看得心酸,心里想:“太穷了!

  另外,公社造反派派着押送我这一趟的张福祥值得一说,他小我几岁,西山坪人,当时因为是天水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留在公社当临时干部,他人很聪明,也很善良,所以这一路我没有背亏。以后他当过赤脚医生,钻研医术,看病很有一套。再后来出家皈道,现在是冰凌寺玄妙觀的道长,一袭玄袍,飘飘长髯,道貌岸然,路上相遇,我们还会叙几句旧。

  紧接着便是抄家抓人扫地出门了。父亲被抓走后,我捶胸顿足,肠子都悔断了,由于我的浮浅轻狂,图一时之快,写些狗屁文章,祸起萧墙。原想打也挨了,猴也耍了,高帽子戴上,锣敲上被你们羞辱了一条沟两道梁该夠了吧?沒成想让高龄老父为我的发痴买单。这是我后半生一直为自己的不肖而痛心的最重心事。

  半个月后父亲平安地回来了。原来是当时各地来要我父亲写证明材料的络驿不绝,怕下面接洽不周,县革委会决定要我父亲住在县上集中写这些材料,不想通知到公社,他们便利用这个机会纠集城里的红卫兵上演了抄家抓人扫地出门这出戏,以达到泄愤复仇的目的。

  父亲回来后村里看没事,因为我要结婚,便让我们搬回了老宅。但我却被列为专政对象,不得随意外出。记得是七O年十二月,数九寒天,我们村修梯田的工地上,我顶着大雪赤着膀子,穿个背心,推着小车倒土,一面还唱着歌,忽然风雪中出现一袭绿军装,领章帽徽在雪地里十分耀眼。是军分区宣传科长赵太恒,找到村革委会负责人说要调我去军分区宣传队,连我都大吃一惊。"他是专政对象。“赵科长让他们看了军分区、县革委会丶当然还有公社的介绍信,"他是以民兵的名义调去演样板戏的,这也是你们村的光荣嘛。"于是全村人目送我和绿军装消失在风雪中…。

  像写剧本一样,在我水深火热,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时,突然峰回路转,出现了一线生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回乡劳动自认为是陶渊明,戴高帽子逰村自认为是演小丑,专政了还一面干活一面高歌,甚至后来一次车祸,全车人鬼哭狼嚎,我却自嘲体验了一回鬼门关。提起文革,经历者皆唏嘘,唯我说:未当领导却享受了走资派的待遇,不仅挨了打戴了高帽,还比他们多敲了一通锣,媳婦未过门先给我糊高帽子,我好福气。

  典型的阿Q。


 

  李祖武,1944年生人。集词、曲、唱于一身的音乐家。曾任天水市歌舞团团长、天水艺校校长、天水市音乐家协会主席、天水市合唱协会理亊长,现任天水老年大学副校长,红霞艺术团团长。李祖武9岁作曲,十一岁指挥兰州市少年合唱团,十六岁写歌剧,十八岁下乡务农,致力组织农民剧团,活跃城乡;28岁始任教中学,1980年代表甘肃参加全国民族民间唱法独唱会演,把自己用天水民歌改编的歌曲《高山顶上修条河》,《天水四季歌》唱响在人民大会堂。翌年,代表甘肃参加第一届西北音乐周长安音乐会,上世纪八丶九十年代一直活跃在甘肃歌坛,这一阶段的声乐教学发现和啟蒙了吕继宏丶黄金钟等人。市歌舞团任职期间创办了天水艺校。退休后受聘天水老年大学,十七年如一日,与其他老同志一起悉心老年教育,把天水老年大学办成了全国先进老年大学丶全国老年大学校園攵化先进集体,甘肃省唯一的全国示范校。此间,李祖武的音乐创作也进入了高峰期,完成了以《女人歌》、《飞将颂》、《读树》、《伏羲画卦》、《中华之根》等为代表的讴歌天水的大型合唱作品多部,并把这些作品唱到全国及世界各地。二00三年一月举办李祖武独唱音乐会;二0一九年六日举办《情在天水间》李祖武合唱作品音乐会。二0一四年五月甘肃出版社出版专著《中老年实用声乐教程》。进入新时期以来,创作势头更趋迅猛,录制了《天水的月亮》、《手握》、《自豪》、《苦苣菜》、《玉兰花开》、《罐罐茶》等词、曲、唱一体的声乐作品,已在网络广为流传。李祖武不知老之将至,全身心地投身天水音乐攵化事业的精神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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