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土炕[毛晓春]
我家的土炕
□毛晓春
我的童年是睡在土炕上度过的。因此,我心中永远保留着家乡那张土制的温暖“大床”。我曾躺在土炕上注视着老屋瓦缝中透进的光线而发呆,曾躺在土炕上听母亲讲一个个“古经”,也曾和弟弟钻到土炕的被窝中嬉闹……
土炕就是我童年的梦。
西北农村的土炕是用土坯做的。我们将做土炕的土坯叫“垍子”,将泥炕叫“盘炕”。盘炕首先要打垍子。打垍子有一个专门的长方形木框,长约一尺,宽在半尺左右,厚度跟一块砖差不多。木框后面有一个木栓的机关,往里填土时套上机关,然后用杵子使劲往下杵,到平整夯实后,用双脚抹去木框楞上的浮土,然后用脚后跟轻轻往后一碰,木框栓的机关便打开,一片垍子便制成了。轻轻将土垍子搬起,然后放到旁边早已平整好的地上一层层像砖一样摞起来,风干后用。会摞垍子的人,不但能摞得整齐,而且摞的一层一层的,很高;不会摞的人,摞不了几层就垮塌下来了。
父亲从城市回到农村,一切农活都得从头学起,打垍子盘炕就更不会了,得从头来。第一次打垍子,父亲要三叔教他。父亲一晌午就用水泼好土,安好打垍子的木框,将土铲到木框内,等三叔来教他,但到中午三叔也没有来。直到吃中午饭时,三叔才踱着方步进来。他不但不动手教,嘴里还不停地骂:“你打什么垍子,盘什么炕,老婆娃娃睡炕道里得了……”竟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在我的家乡,“睡炕道”就是对无能男人的蔑视。这下激怒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暗自发誓,别人不帮忙,自己来干,于是一个铲土,一个杵,一下午,自己打的土垍子便一层一层摞起来了。
晚上,三叔又踱着方步来看动静,一看父亲打成的土垍子,竟惊奇地说:“咦!你竟然也会打土垍子盘炕了!”从此以后,家里打垍子盘炕,都是父亲亲自动手弄。
在村里,盘炕是一门手艺,会盘炕的,泥的土炕不但不会塌,而且烧热后满炕热;不会泥炕的,泥的土炕不但四处冒烟点不着,而且怎么烧也烧不热,只费柴火。泥炕时,炕面的泥要加入比平时泥墙更多的柴草,黏性才会更大,才不至于塌陷。刚泥好的土炕,先是用温火烧,后才是大火,如果开始用大火烧,就会像瓷器似的烧炸裂,土炕便会四处冒烟。土炕烘干后,不能立即就睡人,还要放柴草在上面,说是让土炕发汗,发完汗后,土炕铺上席垫,才能睡人。那时看农村人的穷富,就看炕上的铺盖。富裕的,有铺有盖的被褥整整齐齐放在炕角;贫穷的,除了一条破被褥外,就一张光竹席,晚上就睡在炕席上。母亲一提起以前常常会感慨:“那时候穷得光巴怜系的,一家人就蜷在一条被窝里。晚上常常半个身子在外面,冻醒来。”母亲所说的“光巴怜系”,就是穷得什么也没有的意思。这竟成了母亲想起旧事的口头语。当我和弟弟高兴得满炕跳着闹腾时,母亲会赶紧大声地制止:“闹什么闹,跳塌炕,晚上睡炕道去……”我和弟弟便一吐舌头,赶紧安静下来。
因此,土炕在我心底既是坚实、给我温暖的,又是脆弱、不堪一击的。
烧炕就更有学问,这是女人的事。母亲烧的炕满炕都热,睡到上面,热乎乎的能热到天亮。而姐姐她们烧的炕只热炕眼门口,也就是土炕烧柴火的入口处一片。脚伸下去,似乎伸到了烧红的铁锅上,烫得肉皮都发红,赶紧缩回来。一会儿,又冷得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一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每当做完晚饭,便是村里家家烧炕的时候,将灶火中的热灰铲到炕道里,放上小麦粒皮退下的稃皮,乡下人叫“衣子”,赶紧填到炕道烧,到快睡觉时炕也就热起来了。每到晚上吃饭和早晨天麻麻亮时,都能听见炕道里咣当咣当的声音,那一定是母亲用专烧炕的推耙在平整炕道里的积灰了。烧炕用的推耙前面是个厚厚的方木橔,中间凿了眼,钉上木棍,便成了推耙。这常常成了姐姐之间打架争夺的“武器”。
村里人判定哪个女人勤快,哪个女人懒惰,也从这烧炕看出。勤快的女人,炕道常常推得平平整整,从不会堵塞,烧得满炕热;不勤快的女人,土炕中的灰从不推出,炕道的积灰,堆得山似的,只烧炕道口的一处,土炕也就只热这一处,清理积灰只要清理,就连炕道垫底的积灰也倒掉,烧的土炕几天也热不起来,冰凉冰凉,人钻到被窝直打哆嗦。那时,每到早晨,女人们聚在一处最爱说的就是谁家的男人昨晚骂土炕没烧热呀,谁家土炕上的铺盖烧了一个大窟窿,谁家的孩子又尿炕了……
我那时小,睡觉常常尿炕,也常常在梦中迷迷糊糊地被父亲抱着挪地方,有时一晚上能挪两三处,常常是在早晨,母亲还在暖我尿湿的衣服。再到后来,有了煤,村里有钱的人家,买来一担面煤,烧土炕时卷在柴火里,也不再担心早晨土炕会冰凉,会被冻得缩成一团了。没有钱的,就像我们家,依旧能听见母亲天麻麻亮用推耙倒腾炕道、烧炕的声音,我和弟弟渐渐地又会在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中又睡去。
进了城,和城里的孩子在一起,有的躲着不和我们在一起玩,据说就是躲我们身上的那种“土炕气”。但我老怀念那种土炕的味道,怀念在我记忆中渐渐远去的土炕,怀念父亲蹲在土炕角吧嗒吧嗒抽烟的身影,怀念我的童年,怀念我的故乡。
识别二维码,关注天水新时空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