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武]最后的耕读族(上)

2022-08-01 来源:李祖武 浏览量:

最后的耕读族(上)

祖武/文
 

  北方农村的双扇大门,门楣上三个方木格子会有各种榜书题字,一般来说家里有读书人或因读书而有成员在城里干公事的人家,便会刻上“耕读第”,而“积善家”“平安宅”“祥瑞居”等等,估计是模仿“耕读第”而来的吧

  我生活的祖宅,地处天水城南七公里黄瓜溪畔丶秀锦山麓的多嘉庄村,始建于道光年间,先祖乃一武举,东拼西杀挣得几两银子,便修了多嘉庄这座新院,并置土地九十余亩,当年盛况如何,不得而知,只记得村子川里原有一条南北大道称作马套,说是先祖跑马习武的专道,北头五里开外南河入籍河口有村庄叫马家下头,应该与马套有联系吧。老宅东南角原有类似魁星楼的木楼,儿时印象楼上确有过木头架子,插满长短兵器。

  由遗存文牍得知曾祖父读书中秀才后便在村里上书房坐馆授业;祖父曾任天水城亦渭学堂校长;父亲曾先后任国立五中丶天师校长、解放初的天水市副市长;我干公事时创办天水艺校并兼任校长,退休建老年大学,被聘任副校长,弹指已二十载矣;儿女三人,有一双从事教育,大儿子任天水师院某二级学院院长;姪女李玫博士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先祖几辈晨耕暮读,春种秋收,农忙下地,农暇教书;父亲56岁退职返里,又在人民公社的土地上耕耘了二十载,直至生命结束,躺进自已和先辈汗水浇灌过的家乡土地的怀抱中;而我这一生除求学年代在外,十八岁回乡与父母相濡以沫,专事稼穑,以后娶妻生子,进城工作,朝入市井丶暮归阡陌,已至杖期,仍无怨无悔地丶乐此不疲地从事着晨耕暮读的祖传生存方式,虽然大门上没有宣示耕读第,却应该是货真价实的耕读人家。

  记得二十年前我刚修葺了面临倾复的大门,临村一老教师来访,他对我家大门居然没有“耕读第”很是不满,他那审视我这不肖后人的表情深植我记忆,首先使我确认了自已应该绝对地属于耕读一族,进而使我思考,由耕读现象的朔源丶耕读生涯的苦乐到耕读方式的盛衰,终至于将零星的碎片整理至可以述诸文字。

  耕读朔源

  从上古时代起,人们逐渐认识到土地的价值一一可播收禾黍籽实而裹腹充肌,至农耕成为社会之本,无农不稳局面形成大概应该在六七千年前吧。而有文字记载的中国历史已经就是农耕文明时代了。那时候的官宦士人几乎应该都有父母兄姊在田野上躬耕吧。农村有地有家,自己出仕于朝堂,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进退自如。

  我虽然读书太少,史记上司马迁写伍子胥初到吴国,先被冷落,曾經“退而耕于野”,这两千七百年前的人物,该是我知道的最早的“耕读族”吧。接着我也能列出一单子人物来:西汉写《过秦论》的贾谊;东汉修《后汉书》的范晔;三国卧在睡榻上让人请出山的诸葛亮;南北朝的流亡诗人庾信,归去来兮辞的作者陶渊明;唐代的杜甫、韩愈、白居易、陈子昂、柳宗元、元稹;北宋的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沈括、苏轼;南宋的陆游、辛弃疾;明代写《聊斋》的蒲松林,因“罢官”而出名的海瑞;清代画竹子的郑板桥、龚自珍。这些人都曾宦海沉浮,时而八抬大轿,时而赤脚荷锄。天子发怒则俯身面土,不定那天皇上记得你了,便又屁颠屁颠地去忠君事国。

  比如范仲淹、苏轼等人,一辈子几乎都在被贬的路上,贬了就回家种地,苏轼在黄州时即在东郊置田耕种,挣得了东坡居士的雅号。

  可怜蒲松林,十九岁考取秀才后,一而再,再而三的科考不中,历五十二年,一直耕耘在田野,直至七十一岁时才中了个贡生。好在他并不痴,没有误了奇绝才华,畄下了叫少年人晚上睡不着觉的神话《聊斋》。

  当然也有看透了官场污浊,不愿与世沉浮,不为五斗米折腰,种豆南山下,戴月荷锄归的陶渊明,乃我辈一世从人格到行为上追慕的榜样。

  南宋著名词人、抗金名将辛弃疾到南宋朝庭报到后,终因抗敌思想与苟安政权相悖而两次被劾,从四十二岁到六十余岁历二十余年都在江西上饶农村种地。

  南北朝文士庾信,乃格律诗鼻祖。由于他在天水有过诗作,到访过麦积山,我年青时写以麦积山为背景的剧本,曾以他作为男主人公的原型,所以读他的诗文多一些。他由南朝出使西魏,结果因文才昭彰而被羁畄北朝,虽倍受恩宠,却难掩去国离乡之痛。我读过一些六朝辞賦,最爱的是庾信的《小园赋》“…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惜,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旡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攲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鳥多闲暇,花随四时。…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奍于秋菊。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噎嘻!这幽远之物景,这闲适之心性,正是我这既野又愚之人追求的人生。本世纪初,我重建了祖宅西屋,曾写了《重修祖居记》,

       叙述我的情怀;2015年为纪念祖父而被我命名为“天煦草堂”的北屋竣工后,我索性将《小园赋》摘抄于客厅墙壁,每日出入揣募,自觉青气出于胸臆,襟怀得以涤净,心清目明,宁静生焉。

  我敢断定,整个农耕时代,百分之八十的仕人会在乡村有家,而这些人挣得奉禄又会购田置业,扩大根据地,一旦政治斗争中失利,总会找个理由告病、告老还乡,退而耕于野。即便是失宠贬黜者,回到乡野,仍然门庭轩昂,气度不减,赤脚扛锄走在地埂上,村民们见了,仍然会恭敬有加。于是,种地一读书一作官一种地,如是循环,便成了封建农耕社会的最佳生存模式,庶民百姓,以能为此奋斗为荣。耕读模式即为社会风气之主流。

  进入近代,由于中国仍然是农耕社会,虽然生存方式已丰富不少,如从事实业,商业者发财巨富者不少,但耕一读一仕模式仍然是主流,读书作官者仍然被视为上上,实业者,商业者地位则仍然低下,他们挣了钱,首选仍然是供儿女读书,进入世俗公认的最佳循环圈。

  现代社会逐渐进入工业化时代,从事工业生产、服务业,商业的人口比例增大,但把农村的故乡当做大后方,仍然是绝大多数人的认识。用汗粒禾下土来供奍读书郎,仍然被公认为人间正道。十九丶二十世纪以来,天水东西南北四乡耕读传家尉然成风,尤以北乡为甚,三新阳一带本来人口密度较高,学而优则仕是最佳出路,三家大门,耕读第者居二。其结果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的天水地市两级干部,三新阳籍人士比比皆是,中小学教师更是向北看齐,连天水的方言都被改良,如天水方言里的“说”原为she,学生跟上老师变成了suo,回家大人叹曰“敖呆娃成了喋声子了。”(上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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