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精神的构建和个人表达 ——评薛林荣《一个村庄的三种时间》

　　薛林荣的新著《一个村庄的三种时间》，是新疆著名作家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等乡村散文之后，又一次对于村庄的认真书写。该书和其他散文书籍一起，被作家、出版人王族列于“乡村书系”出版。然而，从该书的篇章构成看，它和同一书系的散文集又有实质的不同。其一，第三部分内容“高洼村的将来时”是由作者过去的几篇小说修改而成的，此次修改虽然在笔调上注意了向前两部分靠拢，但终抹不去小说胎记，其精神质地和前两部分还是存在不小的差别。其二，它不是由写村庄的单篇散文构成的，所呈现的，也不是对于一座村庄的个人记忆，而是一种构写和创造，它与一般散文作品相区别的，不只是许多事件的虚构性，更是一种独特的创造品格。就此而言，我认为，《一个村庄的三种时间》不是散文集或严格的散文写作，而是一次构思宏阔，操作认真，凸显了知识分子精神气质的“村庄书写”。

　　薛林荣的村庄书写，是对他自己“有幸出生”的“中国西北一个沉默的小村庄”的发言，是对父老家邦的一次献礼，它体现的，不仅仅是一种寻根意识，更是一种生命意识。类如“我是谁，我自何而来，我向何而去”的急迫问询，正是此次书写之因。尚未界不惑，事业家庭顺风顺水的薛林荣，未见得有“时间焦虑”和“时间恐惧”，但于人生确有急急惶惶如恐不及的体验，开始怅惘地盘算起自己的老境来。这虽然难比“向死而生”的庄严和崇高，但似此“向老而生”的恺切，已为许多写作者所不及了。

　　“村庄的过去在我们的怀念中，村庄的现在在我们的活法中，村庄的未来在我们的想象中。”乡土散文大家刘亮程的深邃表达，赫然署于薛林荣新著封底。刘亮程的发阐，显然为林荣所折服，或竟是作者该书写作的精神指向，亦未可知。我要说的是，作为刘亮程之后众多乡村书写者之中的一位，林荣毕竟呈现出和刘亮程很大的不同。刘亮程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乡村哲学家”，而薛林荣则是一位“乡村诗人”。在他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生活经验的总结和人生哲理的概括——这往往是忆写家乡田园、宗族亲人的散文中最易获致的亮点——他的文字表面也基本上看不到敬畏、感恩等常见的亲情表达，这一点，跟由朱自清《背影》所开创的“真挚地描写和抒情”的传统也判然有别。薛林荣赋予笔下人物的，往往是一种“传奇”品质，如老祖母终生未除的“恐蛇情结”，灵巧如猴善于攀援的二姐，退休后尽日价盯着一匣电视一坐就是老半天一有灾祸报道就惊呼“出事了”的姑父……至于老祖父带领众乡亲将一座悬空的小山推向了赶跑了一群羊的征兵夫之类的叙写，简直就是张艺谋电影《红高梁》的最新翻版了。作者笔下的人物没有了复杂性，所凸显的只是性格精神的一个侧面，跟小说类似的是，他只让人物事件自己说话，从不在侧感叹评论。这些人物，像极了绘画中的速写或漫画，抓住最为传神同时也是最为有趣的细节再来敷衍，此为林荣写作之常。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与大多数散文不同，《一个村庄的三种时间》呈现出一种狂欢化叙述的特点，譬如，“那一年国民党来村里抓壮丁，祖父躲在地窖中两天两夜，饿了就啃生洋芋和嫩白菜，啃得稀屎淋淋”(《公元2007年：造神》)，再如，“我带着老父返回高洼村后，这些孩子特别喜欢和老父玩，每天课间活动都会逗老父和大黑。在我看来，他们逗一只猫的手法与逗老父的手法毫无区别”(《回忆大事》)。你会发现，似此滑稽谐趣、令人喷饭的的例子在作品中俯拾皆是。吊诡的是，他将种种可笑可谑之处不仅置之于王一元、忠忠、“五岁时的媳妇”这些玩伴身上，而且置之于老祖老父身上。薛林荣一直念兹在兹地承认自己有着浓厚的父亲崇拜情结，但在文字中表现出的，却不是什么父亲崇拜或父亲敬畏，而是“嘲父意识”——我这里特意弃用“审父意识”这样一个方便的词汇，是因为祖辈和父辈确实没有成为他严苛审视的对象，而是成为了虽然给了作者血脉骨肉，但只是在人生的时间序列上比自己早出生，在精神上和自己没什么区别的“玩伴”。在可敬可爱之外，薛林荣更抓住了这些人物童稚天真、幼稚可笑的方面。这样的表达，显现的是长辈人物的自然性和暂存性，这种在不少人看来属大不敬的表达，正是生命意识贯注的结果和反思精神的体现。

　　明显地，精神深处的尊父、崇父，和文字表现的嘲父、谑父构成了极大的反差。这一点，强化了文本的虚构性质，也给他的村庄书写带来了某种含混和复杂。可以说，写散文的薛林荣没能驾驭住写小说的薛林荣，有时甚至任由后者在那里撒着欢儿，自娱自乐。行文至此，我想起了当年批评家王彬彬在《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一文中对著名作家王蒙和王朔作品的批评：“那种机智那种调侃，那种油滑，那种极度膨胀的叙事话语……都是二者共有的”。我想，薛林荣所犯的，正是王蒙王朔式的弊病，如果他不那么“过于聪明”，灵魂淹渍得更久一些，态度更加虔诚一些，文字不要那么浏亮，笨一点，再土一点，那么，他从他的“乡村”里挖掘到的，就肯定是谁也发现不了的更宝贵的稀有金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