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大地湾——我或我们的精神现实 (文学作品)
我跟随着向导,没头没脑地向坡上走去。
“哗啦,哗啦”,向导开了一把大锁,又把铁链子从门把上拽去。沉重的大门推开
了,一股土腥味扑鼻而来。我已知道,在这砖瓦灰石的新建筑腹中,躺着一处五千年前
的房屋遗迹。
我还是没头没脑地往里进,迈上尘封的台阶,步入空旷的大厅。我的眼睛接触到了
那黄黄的依稀可以想见这房址早先规模、型制的残基,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是远祖苍茫博大的胸襟?浑朴超绝的智慧?我想我该找一个恰当的词来赞美祖先。
也许,除却了城里人的虚荣和骄矜,我们早已跪倒在祖先面前了。
的的确确,我觉出他们不动声色地望着我。我的灵魂深处传出一片遥远的呼喊和嘶
鸣。我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向导在我耳边负责地尽其所能地介绍着昔日的辉煌:这座房子大致建于五千年前,
它平地起建,面积约150平方米。东西两小间,正中一大间。设有三个门。从现有的四
周残墙可以看出,墙内有木柱100多根,靠内墙还有24根扶墙柱……
我听着,望着,一种沉重的负担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向导的讲述,悬疑太多太多。
而我又时时刻刻地意识到他的面色严峻。无论我有惭愧之心也好,有自责之意也罢,一
种卑微感,一种仟悔意识,愈来愈浓重地弥漫在心头。好像无颜见江东父老,好像站在
一座审判台上等待宣判,好像这时又想起那早已过去的好时光。
我无可奈何。五体投地。想着祖先让我们猜的谜。那大厅中央两根直径半米的巨柱,
古人即便用石刀石斧砍倒,又如何搬运竖立?那房屋遗址中,铺垫得平平整整、光光清
洁的地面,不就好似现在的水泥地面?听说经鉴定,古人使用的“原始水泥”已相当于
现在标号“100”的现代水泥。五千年前,他们如何掌握了近乎于水泥的生产工艺?
我记不清我是怎样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这处文化遗存。我只记得从那处遗存走下来便
到了一座小村庄。向村中望去,黄黄的土路,黄黄的土墙,黄黄的一张张脸,这不就是
我在甘肃中部几乎所有贫困村落都见到过的景象?
我不懂,历史总是这样开玩笑吗?今日的贫困落后往往和人文初始的灿烂文明并存
一处,从而对映成一种饱含着深奥哲理似的景观。这只是历史的一种偶然吗?我突然又
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正站在一道幽寂、混沌的深渊里,历史的深渊。这深渊被夹持
在前后两面壁立千仞的巅峰之间。前面一面是当代文明,那光怪陆离、错综复杂,俨然
人间天上;背后一面是古代文明,古奥迷离,光芒四射,亦难望其项背。站在这两面巅
峰之下,油然而生的竟是前不可追、后不可退的怅惘之情!
望望那些在祖先遗弃的巨大房址周围继续垒土筑屋的后人,他们怎么记不起“原始
水泥”的制做方法了呢?否则,祖先在五千年前便从半地穴的窝棚里爬出来平地起建房
屋,怎么几千年过去又回去住起了窑洞?我不能不记起那一座今天的人住的房子。铲下
草皮,一块块地垒上。垒不多高便在上面用树枝、干草一搭。如果这也叫房子的话,那
些上面下来的干部望见这四面都是窟窿的房子,无不落泪。
还有此地那些随处可见的陶片,再有什么比望见这些破碎的东西更刺人的心呢?就
在离大地湾不太远的地方,竟有落魄得拿不出一只饭碗的人家。在那半领破席盖住的土
炕炕沿上,挖几个碗大的坑,汤汤菜菜倒进这一个个小坑,一家人便一人就一个小坑吃
起饭来。饭后伸长舌头,把小坑一舔便完了事。难道人的脑袋也会像水土流失的黄土高
原一样残缺不全吗?
大地湾确实已告诉了我很多很多。但这大地的港湾又能够解释得清我所看到的一切
吗?
在兰州通往定西的公路边,我问农民汤大今天中国的领导人是谁?他干瞪着一双滞
涩的眼,半天一声不吭。再问一句:知道毛主席不知道?他这才点了点头。还知道谁呢?
他想了想,说出了“华国锋”。邓小平呢?他恍恍惚惚地说是听说过。赵紫阳呢?他又
瞪住了那双滞涩的眼。
这大地湾好比桃花源吗?桃花源中人避秦时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桃花
源中终归有良田美池桑竹,“恰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可这大地湾有什么?孤守着
瘠薄的黄土地的人,一穷穷得穿不上裤子,也“恰然有余乐”?
大地湾不是桃花源。大地湾是我们热恋的土地上的一个真实存在。我正是从这个真
实的存在中一路询问过来。倘若按行程依次来叙述这真实的存在中的真实的人与事,那
么,第一个人便是那曾像谜一样折磨过我的汤大。
一
汤大可算得上穷出了名又穷得有福气的老农。在甘肃中部那些整日整日背着炙人的
日头滚爬在零零落落的枯黄土地上的农民中间,穷名气和穷福气能大到他汤大这份儿上
的,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人来。我隔着几百里路就听到了关于汤大的传奇故事。
莫非,人穷也能穷得让人眼红?
远远近近说起他汤大的,可怜的人少,摇头的人多。如若把一张张嘴里的汤大纠集
在一起,他汤大要不是丑得没个人样便是个地地道道的烂干户。烂干户这总跟汤大搭配
在一起的当地土语.说白了不就是窝囊废、草包、缺心眼儿。
人人都说他汤大是省委书记的扶贫户、重点户。这自然有些原委。
世界上的事情常有些出人意料地奇巧和偶然。苦苦熬了一辈子的汤大赶巧就轮上这
么一次机缘。五年前的1983年9月间,甘肃省委书记驱车偏偏就走到了定西县景泉乡境
内。汤大的上辈人偏偏又给汤大留了个紧挨西兰公路边的福地。省委书记下了车上坡,
正是汤大那座空张着个不规不整的黑窟窿的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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