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大地湾——我或我们的精神现实 (文学作品)
二
走出尘土飞扬的定西城,仍旧跨上西兰公路,向东南,向通渭方向奔去。
平坦的公路上车辆稀少。公路两侧的夹道树用全副身心荫蔽着路面。车行得飞快,
太阳在树叶的空隙处跳来跳去,明明灭灭,像要把它的天真顽皮尽情泄露出来。但是,
那两排纷纷躲闪到后面去的树干遮掩不住一切,一旦让目光越过去落到那些绵亘的荒坡
秃山、交错的干沟柏壑之上,那太阳便一下变得老辣而残酷!即便在这黄土高原看上去
最温润的时节,那一面面在太阳的熏蒸之下干渴黄瘦的土地,一如一张张久病不愈形容
枯槁的人脸那样令人战栗。
我的心又被那种无边无际的苍凉感笼罩起来。在我这苍凉的心幕上走来走去的不仅
是汤大那样一些每天在黄土里爬出爬进的农民,也有另外一些能够呼吸到从遥远的夏季
海洋吹过来的温暖而湿润的空气的人。的确,在这深居亚洲内陆、又有高山环绕的西北
腹地,温暖而湿润的气流长途跋涉至此,早已成了强弩之末,能够真正感受到它的到来
的幸运者,确实微乎其微。
而一旦感觉到了沿海沁人心腑的湿润空气,这些结实的躯干里,端正的五官背后,
不又出现了一片比他们站立的土地更为焦渴的旷野吗?
这也许就是人的不幸。非个人力量可以更改的历史的不幸。
历史上,这西北腹地确曾数度兴衰演变。但自唐朝中叶起便一蹶不振。海上丝绸之
路夺去了陆上丝绸之路的一切梦想。政治中心像黄河东去,不可逆转地步步东移。高度
的集权把经济的重心也带到了东部。这西北腹地就像没用的肚脐一样地被经常地忽略了。
衰退缓慢而漫长。长达上千年的衰退以至清朝以来人口的激增,使这一地区的经济发展
彻底地迷失了方向。
一代又一代地滥垦、滥伐、滥牧、滥挖,使定西的所有天然林木荡然无存。但人们
还是一缺食物、二缺燃料。肚子喂不饱,人们只能再向土地逼索。这使水土流失日益加
剧。这里每人每年只打四五百斤粮食,却相当于每人每年向黄河输送了43吨多泥沙,每
生产1吨粮食损失157吨土壤!没有燃料就去铲草皮、挖草根、烧秸秆。即使挖1平方米
的草皮只能得到5两草根,即使草场退化得20亩才养得住1只羊,但活不过去今年又怎么
可能去考虑明年,
车猛地颠了一下。平坦得倒让人不在意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完了。车开始弯来弯
去地爬那些不高不低的山梁。
路边的高高大大、搭肩挽背的夹道树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失了。车每跨上一道山梁,
那一派浩浩无边的黄土的汪洋便毫无掩饰地袒露出它的痛苦情状。我的心依然笼罩着浓
重的苍凉感。不时,我收拢目光,只去到无边的黄土汪洋中去挑选那星星点点的绿意。
也是无意之中,我忽然觉得我捕捉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是什么?再静一静,望一
望,想一想。的确,那偶尔出现在前方的路边,又一晃而过的柳树似乎在昭示点什么。
是什么?这间隔一段路才会突然而醒目地跑出来的柳树。这些柳树样子很古怪,一
个个短粗面敦实,它们没有河边垂柳那么舒展的枝权和长长的披拂于空中的枝条。它们
简直就像是让谁给拦腰斩断,就在那主干被斩断的地方,无需任何过渡的枝杈,便猛然
蓬蓬勃勃地喷出一团浓密的绿发。
也就在我想到这一层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这些植根在黄土的几欲吞没一切的巨大
空间里的柳,展示出一种劈面而来的生命感。它们不就像一支支指示出希望所在的绿色
火炬,去照着这黄土汪洋中的路!
我的心似乎由此而被一片令人神清气爽的浓绿所荫庇。我向司机打听这一带是否还
存有左公柳?答说尚有残留,只是距此还有些路程。那么这路旁身材短小、品性坚韧的
柳又是谁栽下?摇头。只答说这柳在路边起码已站立了五十年。
望到这柳,联想到清末名将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在驿道两旁植下的“密如木城”的
杨柳,我便又捉摸起了白老汉。这寡言少语的老汉的经历,叫我怎样地撕扯不清啊!甚
至我今日经华家岭前往通渭,也是为他的经历所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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