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大地湾——我或我们的精神现实 (文学作品)

2010-12-28 来源: 浏览量:

 


  冬季,农村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幼儿园、托儿所、敬老院陆续解散。
  年底,全县造林面积比1957年底减少82%,林木保存面积仅占原有的4%。
  是年,旱、风、冻、病、虫等自然灾害频繁,人民群众灾难深重,吃国家回销粮4,
000多万斤。
  我在《通渭县志》中看到了白老汉。我忘不了他,自然也忘不了他的指点:“要了
解通渭问题,去找王振。”王振老汉在哪儿?这是我到通渭打听的第一个人。
  在离通渭县城70里路的一个山谷里,我放轻了脚步走进一个静得像睡熟了的小山村。
王振老汉闲居在家,随随便便的,但他的衣着和举止,却多多少少保留着做干部时的样
子,他老了,说是六十有四。望望他那冰雪盖顶般的一头白发,再看看他那张像被雨水
割出千万道沟洼的坡地一样的脸,我想任谁也不敢说他的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简简单
单。
  我们虽聊得轻松自然,但我却还是惊诧不已。王振老汉谈起通渭问题时的那一番剖
自,竟和白老汉一般无二:“我是1959年反右倾机会主义时撤了我副县长的职,打下去
当一般干部。1960年二三月,省委决定逮捕席道隆和其他16个县里的干部,我就是那第
17个。因为我在水库下放劳动,把我放过了。不然也得抓起来。”
  白老汉和王振老汉这共同的侥幸背后该藏着那不言自明的必然吗?我和王振老汉聊
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也许远远地离开了那些升降沉浮的散淡生活,反倒使王振老汉更直
截了当地去审视过去。
  “那像一场梦,糊里糊涂地干了那些事。其实,从1959年春季就饿死了人,1959年
前半年已经饿死了6,000多人。一直到1960年冬季,人还继续在死。1962年秋收洋芋下
来,人的肚子才饱了。就是席道隆,对死人也是悔恨的。”他说:“我席道隆把群众捆
住了,你上面领导对群众下了刀子。”1960年宣布抓17人以后,公社一级的干部又抓了
39个,以后又提审了300多人。93%的基层干部都撤了职。群众心伤了,干部的心也伤
了。后来人们就说,“共产党干部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共产党的干部,我们这一
代把罪受完了。吃了苦也办了坏事,在错误政策之下,越积极办的坏事越多。唉——”
王振老汉长吁一口气,像是胸中积郁着再也吐不净的恶气。良久,他说道:“有的干部
一辈子做不成什么事情,白老汉是干成了一件事的人。”
  《通清县志》:1961年至1963年春季,市场粮价高贵,每市斤小麦由1957年的一角
七分涨到五六元;洋芋由三四分涨到五角;清油由七八角提高到十五元;一个油饼由一
角涨到两元。
  10月11日至16日,召开通渭县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选举白尚文为县长。
  l962年5月13日,根据中共中央2月北京二千人会议精神,中共定西地委释放席遗隆
等17人出狱,并恢复名誉陆续安排了原级别工作。
  l月至5月,全县狼害成灾,伤108人,死33人,伤亡牲畜44头,羊2,966只。
  1963年风调雨顺,夏秋作物全面大丰收,基本解决了通渭人民的吃饭问题。
  读下去,再读下去,似乎我便归回到了一个我似曾相识的地方。1964年“四清”运
动,l965年社教运动,1966年“文化革命”开练……通渭吃着回销粮、救济款却一步不
差。
  我罢手了,尽管我还不忍心里手。但说实话,我的神经绷得过紧,已不时地像要出
点毛病。
  在通渭几日,只要跨出房门,走到街上去,我那过敏的神经便会哆哆嗦地从头到脚
直立起来,似乎全身都睁开了眼睛。我再听不得笑声,一有笑声传来我即脊背发凉,仿
佛从那笑声中望见一副狰狞的面目。若遇有满面赤红或垂头行走的人,我又非要辨认一
下他的或她的脸,仿佛那上面留下过残忍的痕迹。当然,我自知这毫无道理,但我还是
情不自禁!我的皮肉乃至我的五脏六腑都燥热难忍。
  是碰巧也是不可避免,我去查阅了甘肃中部五百年来的灾难史。我这才知晓人曾经
忍受了多少苦难而人又能忍受住怎样的苦难。我似乎这才更懂了汤大,更懂了白老汉,
更懂了通渭县志办公室主任的悲愤,也更懂了那位妇联主任的平静、坦然。
  也许只消在这部灾难史中挑些定西、通渭的段落出来,便再也无须多言了。
  明万历十一年(1582年)定西、通渭大旱,民大饥,转乡流离。
  明万历四十年(1618年)通渭荒疫并作,死者枕藉。
  明崇祯十三、十四年(1641—1642年)通渭大旱,民大饥,斗粟价有二百钱,民捕
鼠罗雀,食草者甚多。人相食,舍子换食,后流亡者不计其数。
  清道光十二至十六年(1832—1836年)通渭连旱五年,民大饥。
  清同治七年(1868年)定西、通渭大旱,战争加瘟病,民大饥,人相食,状极惨悯,
斗粟价十千有余。民国十七年(1928年)定西大旱,秋夏无收。全省大旱。
  民国十九年(1930年)定西旱。灾民三万。哦,还有密密麻麻的一片又一片的可怕
文字:夏秋无收,陨霜杀麦,山崩地裂,黑泥涌出,春大旱,秋大水,收获甚微,瘟病
流行,饿殍盈途,死者无算,等等等等。
  这就是我们苦难的农民,这就是我们民族的苦难。几百年几千年的进化,在那民大
饥、人相食的灾难中不转眼就回到太古中去了?进化如此艰苦卓绝,路途漫漫,而退化
又如此轻易短促!
  文明竟如此易碎吗?而破碎的文明又会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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