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大地湾——我或我们的精神现实 (文学作品)
三
饥饿,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饥饿,把所有正常的脑瓜都搅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大难临头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小村也笼罩着这一户农家。
敢于想的办法均已想尽想绝。可以吃的以及不能吃的东西也已全部啃了,嚼了,吞
下去了。榆树皮、杨树皮剥光了。柳树皮苦比黄连,也剥下来烤干磨成粉咽了下去。还
有什么?荞麦皮点把火烧成灰,和在水里喝下去也管用,连棉絮也扒出来吃了。最后吃
了荞衣,人肿得不成人样……
死亡的感觉在饥饿的躯体里膨胀。这一户农家只剩下父亲和两个娃。父亲一动不动
地偎在炕上,苟延残喘。娃娃们的忍耐力并不一定比大人强,但最后一点可以吃的东西
是尽娃娃们吃。现在,只有他们还能动弹。女娃比男娃似乎更多一点气力。
终于,整天整天死闭双眼再不说话的父亲这一天从炕上歪歪斜斜地撑起了身。他给
锅里添上水,又在灶膛点了把火。女娃被赶了出去。临走她看见弟弟躺在床上。等她回
来,弟弟不见了。锅里是一层白花花油乎乎的东西。她吓坏了,整日呆在院子里不敢进
屋。她看见了,灶边扔着一具白白的骨头。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怕极了。
隔了几日,父亲又从炕上歪歪斜斜地撑起了身。这一回他几乎是爬着给锅里添上水,
又在灶膛点了把火。然后,他招招手,用女娃从没听见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唤:“来,
来。”
女娃吓得浑身发抖,躲在门外大声哭。父亲还在唤她。女娃哭着说:“大大,别吃
我,我给你搂草、烧火。吃了我没人给你做活……”
这只是我听到的许多骇人听闻的真实片断中的一个。而这,则是1958年到1962年在
通渭这块中国大地上的一种真实存在。
人为什么吃人?几乎所有人在初闻此情时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个疑问。为什么呢?
有人说,人饿到一定程度就迷糊了,神志不清。有人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活下
去。为此,我询问了我接触到的所有人。也许,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从一个曾经吃过人的
人嘴里得知他之所以吃人的全部原因。但是,当我在通渭的最后一天读到刚刚编纂完稿
的《通渭县志》时,我以为我找到了一条起码可以明白人为什么吃人的捷径。《通渭县
志》:1958年
5月5日至23日,县委书记席道隆以“先进县代表”的身分在北京列席了中共中央八
届二次代表会议。
6月,全县抽调农村劳动力2.3万人(占总劳力17.8%),由副县长白尚文带队,
赴会川参加引洮工程(从岷县古城沟拦截沈河水上山,蜿蜒向东,经牛营大山、华家岭、
至庆阳县董志塬,1961年停止,计划未能实现)。
8月,按照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关于“还是办人民公社好”的指示,仅10天时间,
全县实现了人民公社化……
9月上旬,为迎接中共水土保持检查团,全县调集5万农村劳动力(占总劳力38.
7%)从华家岭、马营、城关、碧玉、鸡川160华里的公路沿线上大搞形式主义的水土保
持工程,严重影响了秋收、秋种、秋犁。
同月,在“越大越公”的指导思想下,全县20个人民公社扩建为14个人民公社,还
提出“千斤(粮食单产)元帅升帐,万斤(洋芋单产)卫星上天”的口号,致使脱离实
际的瞎指挥、盲目蛮干、浮夸风开始盛行。
IO月,再抽调2.5万多农村劳力,大战华家岭、史家山,继续搞形式主义的水土保
持工程。又抽调1.3万多农村劳动力,赴皋兰、靖远大炼钢铁。这时,全县“三秋”生
产主要靠老弱妇幼,致使许多地方洋芋没人挖,冻死在地里;秋田没运上场,霉烂在田
间;冬麦没种够,秋犁地没犁完。
同月,全县又组织6万多人,用“野战兵团作战法”大搞深翻地“放卫星”,多为
虚报浮夸。
8月至12月,全县实现了人民公社食堂化,共办2,759个,队均2个。
是年,在“大跃进”思想指导下,全县农业生产大计划。高指标、高估产、高征购,
上面逼,下面吹,弄虚作假十分惊人,粮食实产l.15亿斤,上报2.6亿斤,征购4,
154万斤(占总产36%),人均口粮不足30斤,致使人民群众以草根、禾衣、树皮充饥,
开始出现人体浮肿现象。
我正在《通渭县志》的字里行间苦苦煎熬,突然,重重的捶门声让我好不心惊。我
忙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身材粗壮、面目黛黑、神色和顺的农村妇女。
请她进屋,她也默默无语。待她坐定,又随便问了些话我才弄明白,她是寺子村的
妇联主任,竟是我约见的几位当地人士之一。见她坦坦然然,我便也放心地问问她灾难
年月的经历。
也怪了,1958年她却像是专为来赶通渭的这场灾难似的从邻县嫁了过来。那年她17
岁。可进了婆家门不足一个月,她又跑了出来。她坚决要当村上的团支部书记,婆婆死
也不肯,小她3岁还未成年的丈夫又不拿事,这主便由她自己做了。那时候,她就是这
么要强这么倔。
大概就像1958年各种各样的人办出了各种各样荒诞不经的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干出
了什么事一样,妇联主任的那一股倔劲倒保全了她的一条命。1959年5月间省上培训拖
拉机手,尽管寺子村这里山高沟深见都没见过拖拉机,但她硬是报了名进了县城。再没
料到,她只走了一两个月,村上的食堂大灶就断了粮,待她半年后兴冲冲地返回村子,
她家子,村子死了一样,没有人哭,没有人叫,村上人十个里面已经饿死了三个。学得
的技术顶不得饭吃,没多少日子她也和村上的所有人一样饿,瘦了,瘦干了,骨瘦如柴;
然后就肿了,浮肿,肿得就要死了。她去拾草叶子一次次饿昏在路边,险些死去。又再
没料到,她离开婆婆的那种要强那种倔又救了她。县党校叫她去学习,她便“学”回来
一条命——学习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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