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大地湾——我或我们的精神现实 (文学作品)
白老汉大名白尚文。他身上,似乎满是些令人惊异的东西。他1948年参加革命,
1949年就任一区之长,此后又做了通渭县法院院长、副县长、县长。官越做越大,可叫
老百姓把他挂在嘴上倒是在他去了官扛着铺盖卷上山种树以后。
一个在“文化革命”中架了飞机、戴了高帽、挨了打,又在定西砖瓦厂蹲了牛棚的
原县长,1971年叫他去山高士冷的华家岭管个小小林业站,他便连家也搬了去。几年时
间他闷着头不声不响。别人去那儿一看,竟吓得一跳。
这华家岭海拔2,000至2,400多米,属于半干旱半湿润交错地带。自土改后这华家
岭上就年年春天组织农民种树。合作化运动中“实现大地园林化”的口号一叫嚷开,农
民在华家岭上披星戴月地向荒山进军。再到了大跃进的1958年,这里的造林运动更进入
了颠狂状态,邻近几个县的5万农民,扛着大旗夹着铺盖卷大战华家岭。满坡满沟人山
人海地闹腾了一春,号称造林几万亩。可到了第二年再去一看,“春天种,秋天拔,冬
天熬了罐罐茶”,几万亩林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说这华家岭高寒风大吧,可哪一茬领导上任都认准要啃这硬骨头。白老汉就这么派
上了华家岭。几年后人们看见了什么吓得一跳?沿公路一条百米宽、一百公里长的林带
愣叫他给弄得有了模样。
他白老汉自己当然弄不出这条林带。可老百姓种树为什么倒要把白老汉挂在嘴边?
若说当地老百姓念叨左公柳,是因为左公柳确有救命之恩。现代小说家张恨水对此便有
明证。据说1934年张恨水行至甘肃,正值陇中大旱,饥民载道。此后他的小说《燕归来》
开篇的(竹枝词)便如此写道:“大恩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
又充饭菜又充汤。”可白老汉这条林给老百姓带来了什么恩惠?听说是没什么。这不怪
了?
未见白老汉的面,只听到他的似乎平平常常的又似乎古古怪怪的事,我便深感迷惑。
待见到他的面一谈,我便更加迷惑了。
白老汉脸黑如炭。他那精瘦矮小的身材和那张好像被烈日暴晒又被风干的面孔,丝
毫不见当县长或者当别的官那种领导气派。倘若他和汤大站在一起,怕是要混为一谈的。
白老汉60岁离休,已退下来了四五年。他不善谈吐,不苟言笑,以至常常让我弄不
清我们的谈话是否已经结束了。
开始,我还以为他农民出身,没有多少文化。一问,他家穷则穷,但他父亲、老哥
劳动,供他读书。他背着粮食,光着脚片子从小学一直读到陇西师范学校。
开始,我还以为他会谈些在华家岭造林如何艰难、如何曲折的经历。但问来问去,
只知道他此前对植树一窍不通,头一年种下25万株白杨树苗,结果只活了4万株。后来
又知道他学会了自己育苗。缺水,就在新插下去的树苗边捅两个小洞,一个洞灌进一碗
水。然后呢?他点一下头表示再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我们面对面枯坐了整整一上午。但也不知是说什么话提到
了引洮工程。白老汉突然眼睛一亮,紧盯着我好一会儿,复又垂下头去,说了一段长长
的话:“1958年到1961年我就在洮河工程上。我当时还是通渭的副县长,带着一个工区
几万人在那儿干。唉……土改以后,生产力解放了一些,老百姓家里有了一些积蓄。上
面高压,你当个县长,你不说大话,就要戴右倾帽子,说了大话,就考虑不了后果……
地荒了,地力破坏了,生土变成熟土要几辈子?老百姓的心也伤……”他一口气地说下
去。我曾努力听,却总觉得没有听明白。
车在六盘山的崎岖山道上拐来拐去。山道弯得很急很险。不时,路边那密匝匝的杨
树林又扑上来挡住我的视线。这就是华家岭林带了。似乎只有到了这里,我才在那浓重
的黄土腥味中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草木的清香。车爬坡放慢了步子,那一排排一行行直挺
挺的树便也缓缓地从我面前走过去。渐渐地,我觉得它们简直就像一个个站立着的人,
愈看就愈像。
我的心头一紧。又想起那天面谈中提及引洮工程时白老汉那雪亮的目光,想到他那
思路不太清楚的一番话。
说来也巧,也就在此后不久,我偶尔结识了一个年轻干部。他给我讲的一段他自己
的故事,或许是给我的一把打开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之门的钥匙。
这个真实的故事大致如下:
他有一张敦厚或者说带几分傻气的脸,脸上长着浓密的乱杂杂的头发和胡子。他的
业务能力不算差,林业上的论文写得一本书厚。只是,他那两条浓黑的眉头耸起的眉毛,
像是诉说着一肚子的委屈,又像思考着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无法回答的问题是他几岁的儿子提出来的:“爸爸,你爸爸在哪儿呢?”他被问住。
爸爸的爸爸在哪里?天地良心,他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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